三年前那次我回家的時候,他還是我一貫熟悉的小孩模樣,大眼睛撲閃,只是牙長壞了,影響了臉型,沒有小時候的圓臉那麼好看。
那次在老家吃飯,跟我媽、我弟、奶奶、四叔、小叔、小嬸等一大桌子人,奶奶突然虎起臉來訓斥他“小波,你就知道吃!你看你把菜都吃完了!”小的時候,我也會經常受到這樣的訓戒,因為家裏太窮,菜應該要先緊着客人吃,小孩子尤其不能貪嘴。但是,那樣的時代早就過去了,那天的桌子擺滿了菜,我們馬上表示“菜這麼多,讓他隨便吃吧”,他還是緩緩地縮回挾菜的筷子,眼眶裏迅速地蓄滿了眼淚,微微地撅着嘴,不一會兒,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好在過了沒多久他抱着我的IPAD玩切水果遊戲玩得喜笑顏開,似乎已經淡忘了飯桌上的不快。
我曾經掩耳盜鈴地以為,他會永遠這樣,把那些不快樂的事情輕快地忘記掉,當我這次見到他,我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他從櫃枱後面鑽出來看到我的時候,一開始因為沒認出我眼睛裏閃過一絲詫異的光芒,待得認出來後叫了一聲“姐姐”,隨後便恢復如死水。
我拉過他的雙手仔細地端詳着這個變化有點兒過大的男孩。他戴了副黑框眼鏡,站在那兒像一根沉默着正在拔節的毛竹筍。他從小就個子矮,大家都認為他的身高隨他母親,幸好這兩年總算長高了。
我問他問題時,他只簡單地答我一、兩個字,或者乾脆不作答。他的臉上佈滿與年紀不符的冷漠和陰沉,那是一張被生活重重地反覆地抽打耳光,一直打到再也不想反抗的臉。我見過許多張這樣的臉,都是因為窮困貧病年老無望而放棄反抗的臉,實在是很難將之與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男孩的臉重合起來。
因為他不肯説話,我在那兒也覺得尷尬,很快就離開了。這一整天心裏都很難過,夜裏想到他翻來覆去睡不着,狠狠地哭了一場。
也許是因為年紀差的關係,從他出生起,他就跟我很親。他三歲那年,我離家去打工,身邊唯一所帶的親人的照片只有他的。
因為家貧,四叔結婚晚,小波出生的時候寨裏已經沒有一個與他同齡的小孩了,他從小是在大人堆里長大的。
他出生不久父母就開始不和,吵架如家常便飯,後來就各奔東西了。他開始跟着奶奶生活。
沒有父母的疼愛,奶奶也不怎麼管他,他經常被一些大他很多的孩子欺負,比如,很冷的下雪天,被人拎起衣領把雪團塞進後背。奶奶一天到晚在地裏忙活,經常給他一把豆子或者花生,把他鎖在房間裏一整天,他就自己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嚼豆子花生,一邊就地睡了過去。
等他到了上學的年紀,因為多年沒有孩子上學,從寨子裏到學校的路都已經被荒草長滿了。幸而那年我也回到了老家,在鄰村做代課教師,每天領着他一同上學放學。
每天放學的時候他都會在路邊等我。回家的路有兩條,一條近一點,翻過一個小山包就可以到家,另外一條遠一點,要穿過村子的中心,再爬上我們家所在的山坡。他總是跑到穿過村子的那個路口等我,因為那條路會經過村裏的兩個小賣鋪,我有時候會買一點零食給他吃。
那時候我的工資不到三百塊錢,學期結束的時候才能拿到,還需要交給家裏做生活費,寒暑假又沒有工資拿,可謂是窮困潦倒到了極點,實在沒有餘錢常常買東西給他,但是他每天都懷着無限希望在路口等我,看到我來的時候會高興地蹦起來,走過小賣部的時候他的眼睛和腳步都會緊緊地粘在那些花花綠綠的零食上,即使我不買給他,他也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
代課教師並非偉大光鮮的職業,因為沒錢,我幾乎是每天被父親罵着出門的。教了不到一年書我就籌了路費跟同學南下廣東打工了,一去好幾年,再回家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個大孩子了。
因為生源不足,村裏的學校已經撤了,所有孩子都去鎮上上學,有校車接送,當然,那是要交錢的。為了省下校車錢,他成了唯一一個走路上學的孩子。
我們家離鎮上説遠不遠,説近不近,大概六七里地,有一半是山路。也有另外一條可以行車的公路,但是要遠一些。他要上初中的時候我想給他買輛自行車,讓他騎車上學,遭到家人強烈反對。他個子矮,怕他騎不好,在路上撞了人,或者被車撞了。為了安全,自行車最終還是沒有給他買,我走的時候偷偷給了他一百多塊錢,誰知這一百多塊錢也闖出了大禍。
他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可以自己掌控的錢,回學校後買了一堆辣條之類的零食吃,一番暴飲暴食之後腸胃大受刺激,上嘔下泄,拉得整個廁所一片鮮紅,也不知道是辣椒還是顏料還是血。我媽説他腸胃不好,經常腹瀉,我懷疑就是從那次開始的。
那一次他不單是亂買零食,還去了網吧玩,不知是玩得太忘形還是故意反叛,那天晚上他沒有回家。彼時他寄住在姑姑家裏,姑姑、姑父每天有無數的農活要幹,平時也無力管教他。這天直到天黑以後發現他還沒回家,姑父嚇壞了,沿着上學的路四處去問,四處去找,好不容易在鎮上網吧裏把他找到,恨得直接上去抽了他一巴掌。
我那老實巴交的姑父,這一輩子從沒跟人吵過架動過手,自己的孩子從來也捨不得打罵,對我們這些侄子侄女更是慈愛有加,生平唯一一次動手就是打了小波。我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愧疚地無以復加,想來姑父也是擔心極了恐懼極了,要是這孩子出了什麼事情,連帶着四叔的一生也毀了,他這個做姑父的就成了永遠的罪人。
後來我再回家的時候,就不再給他錢了,只給他買東西,買好了交給家裏的大人,定期定量地發給他。那時他愛吃的東西不過就是香腸和方便麪而已,這樣的東西家人也不贊成多買,怕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他很勉強地讀完了初中就不再上學了,去了浙江打工。
十六七歲一無所長像無頭蒼蠅般的小孩離家打工,是我們老家這一代農民孩子的宿命,作為過來人,我知道那種日子有多難過。
第一年他想回家過年,因為是剛剛出去不久,並沒有攢下什麼錢,春運期間路費又很貴,回家一趟是很不划算的事情。四叔不准他回家,在電話裏説“回來就打斷你的腿。”我聽到親戚轉述這句話,心裏一陣陣發冷。
他後來還是回了家,學過一段時間理髮,跟一些同齡的小朋友混了一段時間。曾經報名去參軍,但是體檢的時候因為一點小毛病被刷下來了,家裏沒錢也沒關係,這條路就斷了。後來就去了我弟的店裏上班。
據説他的母親去年來看過他,買了許多禮物懷着一腔熱情而來,走的時候卻是大怒而歸,連買來的禮物也原封不動帶了回去。大有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之勢。
我有點詫異,因為他跟他母親的感情以前並不壞的。
在他父母親鬧離婚的時候,為了爭奪他的撫養權,他母親甚至悄悄地把他帶走,試圖把他藏起來,但是四叔獨行千里跑到浙江去硬是把他給搶了回來。
四叔搶他,不過是因為要個兒子,並不是出於愛他。是的,在我的定義裏,四叔並不愛這個兒子。我所理解的愛,是笑容和愛撫,是糖果和禮物。這些,小波幾乎從未得到過。
因為父親的暴劣,他一直更向往他的母親。
父母離婚之初他母親還十分愛他,去學校看他,買很多禮物給他。他把母親的電話號碼牢牢地記在腦子裏,常偷拿家人的電話打給她,並且會謹慎地刪除通話記錄。有人提到他母親説些不太好聽的話時,他雖然不敢頂嘴,卻會瞪起眼睛表示無聲的抗議。
他曾經偷偷地告訴我,他媽媽答應他會每年來看他一次的。可是,這個約定不過一兩年就失效了。母親並沒有每年如約回來看他,電話也越來越少,後來的幾年甚至都失去了聯繫。那幾年,也是他最難過的幾年。其實,他從小到大就沒有“好過”過,只是小時候不懂,稀裏糊塗地過去了,到了青少年最敏感最缺愛的時候,一切真相都殘忍地露出來了。父親對他已然沒什麼可説的了,母親對他也不過如此。
他的母親已經再婚,自有一個家需要去維護,又住在遙遙千里的浙江,長久不見,親如母子也會越來越淡漠。更何況在他天真地把她當成唯一的依賴的時候,她一點一點地毀掉了那份信任。
他上學時換了很多所學校,因為四叔很多年都不在家,不得不把他寄養在各個親戚家裏。在市裏上學的那些年,都是我媽在照應着。有一年我媽也不在家,他沒地方可去,被留在學校裏過暑假。
所有的學生都回家了,整幢宿舍樓只剩下他一個。他總是被挑出來的那個,被剩下的那個,無人問津的那個。在一大羣孩子中間,他是最“不抵錢”的一個,大家都有的東西,並不貴重的東西,就只有他沒有。學生們都回家了,學校把電也給切斷了,除了去老師家吃三頓飯,他獨自被鎖在空無一人的宿舍樓裏,吹不了風扇,晚上也沒有燈,蚊子多到打不完……
也許是那年殘酷的暑熱與刺骨的孤獨把他的心一點一點變涼了,他開始慢慢地不那麼聽話了。從那以後不再用心讀書,亂花錢,各種壞毛病顯露出來,繼而輟學。親人們相繼對他失望,他也相繼對親人們絕望。
在見到他的前一天,我回了老家。言談中我問了四叔一句,小波多久回來一次?四叔答,不回來。我沒有再問,言簡意駭的三個字,已經道盡了父子之間的生硬與隔閡。
回家的那幾天,鮑先生一直在拉肚子。在老家,四叔告訴我媽一個治腸胃的偏方,把白胡椒、糯米和黑芝麻縫進豬肚裏蒸熟,據説十分靈驗。回到縣城以後,她馬上行動了起來,買齊材料縫了一個豬肚,要給鮑先生治腸胃,特意把小波也叫來一起吃,因為他也經常拉肚子。
晚飯時分,小波如約到了家裏,也許是豬肚不怎麼可口,他嚐了一筷子就不肯再吃。我一再提醒他,吃豬肚也許能治好他的腸胃,他可以多吃一點。他應聲點頭,但是再也不去挾上一筷子,沒過一會兒,他就宣稱吃飽了,我也就沒再堅持。
吃完飯,稍坐了頃刻,他就起身告別説要回住處去睡覺了。我媽説了一句:這個時間你哪會睡覺。他微微不滿地噘起了嘴,分辯道:我上早班。那眉頭緊皺的樣子正是我最熟悉的小男孩模樣,我忙説,沒事,你回去睡吧。
我意識到這個少年已經活成了一座孤島,他抱定了宗旨要與這個世界劃清界限,生生地將自己與整個大陸鑿開來,準備獨自去漂流。他還不到二十歲,這個世界像海洋一樣,有無數的風浪和絕境都在埋伏等待着他,而他,只能生受着。而我,也沒有任何辦法。寫到這裏,我又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