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麼希望,有一個門口。早晨,陽光照在草上。我們站着,扶着自己的門扇,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着,不説話,就十分美好。
——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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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見信如晤。我看到山桃開了,開在水濱,開在山坡上。行人烏泱泱的來去,一路歡笑。垂柳臨池下視,欹斜如有待。未及傍晚,半透明的月亮便顯出行跡,如些許將化的春雪裁出,薄薄的貼在櫸樹梢端的茸綠上頭。
前幾天聽人談起杏花,説為苞時,色純紅,開後漸淡,至落已純白。細想了想,發覺許多白中帶粉的花兒都有這特徵,最著名的是西府海棠,唯一一種有香氣的海棠花,鮮妍又驕傲,花苞深紅,而後淡銷霞色,徐徐從輕粉開到淺白。初酣曉日紅千滴,晚笑東風淡一渦。紅萼的玉蘭與山桃也是,開到最後時看着總令人傷心,幾片花瓣舒展到極致似有支離之態,蒼白失了血色,漸無力支撐。
是草木無情還是草木多情不得而知,大概是人心事理自有因循,曾經赭紅絳紫的初心總會隨着世事一點一點褪色,如果真是潔白倒也好,畢竟不染塵,但也是奢望,風雨相催,終會委地。自古多有花痴,遠不止曹公筆下葬花的黛玉,如潔癖症已入膏肓的痴相公倪雲林,花下流連,每近暮春,輒令家人在園中遍鋪白絹,兜住落花。惜花與自憐自許攪在一起,也不知道花領不領情。王摩詰看的明白,澗户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天底下何處不是開落自紛紛?不求人惜,不為人折。卻不知可曾有人久立,立到香屑盈肩。
但此際到底不是傷春季節。花氣襲人知晝暖,正熱鬧着。江南的染井吉野櫻開成了雲煙,每一朵都沾了盈盈的水意,還有桃花與碧桃,活潑潑的與東風著意周旋,乍過的輕舟與多情的柳條牽連了那麼一刻,又無聲劃過刻着故事的石橋。而北方的春此時才剛開了個頭,柳條抽芽,柳眼未舒,鵝黃色,是最宜用“煙柳”形容的時候。江南所有的綠意都如煙,自下而上嫋嫋升騰,北地的綠卻是自上而下的,雲盡天高,成縹碧色。高柳與白楊,梢頭如從天上沾了點淺淺的綠,有點吝惜,卻依舊耐不住的往下流注。陽光也是這麼照射下來,不客氣的有些灼人。地表依舊荒枯,不着草色,不着苔痕。只有迎春金黃馥郁,傾瀉如瀑。
春宜醉。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再沒有哪個季節與酒的關聯如春這麼深。春光如酒,怒擲深杯,春宴持酒,長歌未歇,春情似醉,漸喚酡容,春愁待酒,不與人言。
唐人呼酒為春,春杯即酒杯,春台即酒桌,春酎即春酒,還有春酲,形容春日醉後慵懶、遲滯的睏倦。上巳時節修禊日,有曲水流觴以酒助雅興,直至送春歸去時,也是醺醺然的醉意,開到酴醾花事了,酴醾,原意便是重釀的酒。
帶着酒意的還有桃花。灼灼顏色。桃花人面吶,彷彿沾了酒後的紅暈,還有那含睇盈笑間微微流轉的眼波,彷彿下一刻就要偎倒人懷,或者撇過頭去,輕逐流水。我是更喜歡山桃的,花期早上桃花半個多月,北地最早見開,粉白色,輕盈盈的荏弱,近乎於櫻,香裏卻略帶腥鹹,有些野氣。桃花則逼人的多,顯得豔麗而元氣充沛,活脱脱一個宜嬌嗔、跺腳、使性子、橫波凝睇、又自含羞的少女。少女應有唐人風韻,珠圓玉潤,笑如鶯囀,好像學不會悲傷也學不會凋零。我不愛熱鬧,但對於桃花卻有些心緒複雜,約略是總能從中看到一點關於“尋常”的奧秘。
桃花美在尋常,縱有灼灼欲燃的顏色,也讓人覺得可親可近,在熱鬧中接了地氣,宜室宜家。這份尋常是我學不來又暗自渴切的。我好像天生有着應對顛沛坎坷的稟賦,卻不懂得如何安穩平和的過活。可大概我也暗自想着,總會有那麼一天,我能提一盞燈,穿行過這江湖夜雨的十年,視春光如等閒,而後於桃李無言中下坐,舉杯共祝東風。
便無常慣倚,他年只道尋常。
臨穎不盡,順頌春安。
見殊
丙申春分
西府海棠
染井吉野櫻
桃花
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