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一
站在柳子橋眺望柳子廟,感嘆古建築知識的貧乏。這是怎樣的一座建築呢,色調清冷,結構奇特,走過許多地方,未見雷同,覺得柳子廟個性鮮明。有四級台階,引抵廟門,門上方鑲嵌着長方形的黑色石板,中間有“柳子廟”三個大字,特別的“顏筋柳骨”。“柳子廟”三個字的四周,是凸出的精美雕刻,上端是一支昂首的瑞獸。再往上看,更奇,還是兩個活靈活現的瑞獸,頭挨着頭,站在廟門的頂端,直視前方。從它們頭頂越過的是一個月牙形凌空的屋檐,空靈、玄虛、縹緲。“月牙”的中心,盤着兩條各望東西的蛇,兩條蛇的中間,立着色球疊成的小塔,塔尖低於“月牙”的兩端。
永州,柳子廟,未等步入,眼前的景象,就讓我的思緒飛揚起來。讀韓愈《柳州羅池廟碑》,也有空靈、玄虛、縹緲的感覺,直觀韓愈是如何用文字描畫了柳宗元從人到神的過程。他告訴我們,在柳州擔任刺史的柳宗元,與百姓和睦相處,施以禮法,於是有了官民相悦的現實。老百姓收入提高了,官府税收也有了保證。於是,“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修,豬牛鴨雞,肥大蕃息”,父子情深,夫妻恩愛,婚喪嫁娶,按部就班。同時,修建孔廟,植樹修城,“柳民既皆悦喜”。在韓愈的文章中,我看到了唐代的扶貧模範。後面更有意思,穿越亦懸疑,韓愈筆下的柳宗元對部將説:“吾棄於時,而寄於此,與若等好也。明年吾將死,死而為神,後三年,為廟祀我。”果真,次年柳宗元死了。三年後七月,柳宗元的靈魂降臨柳州官衙,深夜,託夢歐陽翼“館我於羅池”,也就是説,在羅池為我修館舍。歐陽翼、魏忠、謝寧等部將迅速行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建好羅池廟,並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一位名叫李儀的不速之客喝大了,在廟堂上出盡醜態,即刻生病,蹣跚走出廟門,伏地而死。
起伏跌宕,人鬼情未了。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魏忠、歐陽翼派謝寧到京師,請韓愈撰文刻石。“餘謂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己”,於是,韓愈寫了這篇文章,同時作《迎享送神詩》,送給柳州百姓,祭祀時吟誦,同時刻碑以銘。“荔子丹兮蕉黃,雜餚蔬兮進侯堂。侯之舩兮兩旗,度中流兮風泊之待……”文辭古雅,仿《楚辭·九歌》體而成,描寫迎神的場面,柳州百姓的心情,也描繪出“鵝之山兮柳之水,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侯朝出遊兮莫來歸,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的優美景色,希望柳宗元永遠造福柳州百姓。
《韓昌黎全集》收有《柳州羅池廟碑》,文前小序講道“其碑石本首雲,尚書吏部侍郎賜紫金魚袋韓愈撰,中書舍人史館修撰賜紫金魚袋沈傳師書”,也就是説,韓愈的文章寫好,就勒石刻字,立於柳廟了。可惜,這塊碑被歲月的煙塵湮滅,早已不見蹤影。好在沈傳師書寫的《柳州羅池廟碑》全文拓片還在,那筆精妙的楷書今人依然臨摹。
蘇軾沒有書寫《柳州羅池廟碑》的全文,他以古厚高絕的楷書,書寫了《迎享送神詩》,“荔子丹兮蕉黃,雜餚蔬兮進侯堂”,因第一句有“荔子”二字,後人便以“荔子碑”稱之。蘇軾敬仰柳宗元,晚年被貶,以吟誦柳文、陶詩言志。或許,柳宗元顛沛流離的一生,讓他生出幾多感慨。因此,他應邀書寫《迎享送神詩》,帶着深深的情感,一筆一筆地寫,墨稠鋒健,擲地有聲,給中國書法史留下一篇傑作。朱熹以“奇偉雄健”譽之,王世貞則視為“天下第一碑”。我臨過“荔子碑”,感受到此碑的深度與強度,覺得二公所言不虛。
是誰請蘇軾寫的《迎享送神詩》,什麼時候寫的,只能推斷,沒有定論。不過,刻石立碑的時間是明確的:南宋嘉定十年(1217年)。此時,蘇軾離開人世已有一百多年了。
傳説有了,這塊立於羅池廟中的碑,因“柳事韓文蘇書”,被稱為“三絕碑”。儘管還有一些知名的碑刻也有“三絕碑”之稱,不過,從人文淵藪中看去,“柳事韓文蘇書”更有絕美的精神氣象。
二
登上一級台階,又登上一級台階,站到柳子廟的門前了。兩側各立着一座石獅子,石獅子左右,依次是兩棵挺拔的松柏,樹幹碗口一樣粗,樹冠向上收縮,綽約多情,宛如兩位相思的湖湘妹子。在門口停留幾分鐘,回望一眼柳子橋,平息一下起伏的心情,進入柳子廟。
開始,覺得頭頂有壓抑感,再向前走,就是一級級台階,到了平緩處,回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在柳子廟門前所見的月牙形屋檐,是戲樓的屋頂,從正面看,有三層屋檐,兩端翹起,浪漫、飄逸。那個色球疊成的小塔,在戲樓屋頂的正中間,神秘莫測。
柳子廟是歇山頂式磚木結構的古代建築,三進三開,上下銜接,曲徑通幽。第三進是正殿,柳宗元端坐、握筆的大理石塑像,讓人想起柳宗元坎坷的一生。塑像的一側有“利民”二字,門檐上懸一塊木匾,上書“文冠八家”四字。我在柳宗元的塑像前佇立,默默看着他手中的筆,就是這支筆,在貶逐的道路上寫了多少憂患天下、寄懷蒼生的文章啊。
在京城任禮部員外郎的柳宗元,因朝廷改革派失勢,遭到清洗,805年,被貶為永州司馬,815年,接詔書回京,再一次深陷政治泥淖,未能重用,改貶柳州刺史。819年辭世。永州司馬10年,柳州刺史4年,因政績卓著,得到兩地百姓的愛戴。柳州建羅池廟,後改為柳侯祠,永州則建了柳子廟,也就是我現在駐足的地方。
離開柳宗元塑像,回到二進院的中殿,東行,在一面牆上看到一些石刻,最耀眼的當然是“荔子碑”。柳子廟裏的“荔子碑”為四塊長方形青石,手藝高超的雕工把蘇軾書寫的《迎享送神詩》刻在上面。第四塊青石,有清代永州知府廷桂留下的跋語,讀後,恍然明白,四塊青石連綴而成的“荔子碑”,不是南宋嘉定十年刻立的“荔子碑”,那塊歷經滄桑的宋碑,還在柳公祠。
面對“荔子碑”,情不自禁地吟誦起來:“荔子丹兮蕉黃,雜餚蔬兮進侯堂……”漸漸的,眼前的“荔子碑”一點點深暗下來,本是白色的青石,暗了一層,又暗了一層,朦朧中疊映出我在柳公祠見到的“荔子碑”,那是初刻,也是歷經磨難,堅韌挺拔。應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第一次造訪柳州,自然要去柳公祠謁拜。寫文章或喜歡讀文章的人,都知道柳宗元的分量。在柳公祠,拜觀“三絕碑”,碑上的字有拓片流傳,是學習書法的範本,自然不陌生。如此近距離地看,心潮起伏,就如同偶像突然出現在面前,驚喜、惶恐也會一併而來。“荔子碑”高達231釐米,寬129釐米,10行,每行16個字,有800多年的歷史了。蘇軾的“荔子碑”成為文人士夫的寶愛,碑拓在市場流通,有一拓難求之勢。徐霞客於1637年6月遊歷柳州,他在日記中寫道:“又西過唐二賢祠覓拓碑者家,市所拓蘇子瞻書韓辭二紙。更覓他拓,見有柳書《羅池題石》一方,筆勁而刻古,雖後已剝落,而先型宛然。”此前,“荔子碑”從柳公祠中失蹤,“亦因兵燹中譭棄,後築外城,軍士拾得碑一角以砌城,城輒崩,因取還,與原碑合”。後來,“文革”危及“荔子碑”,文化人用灰漿塗抹掩蓋,又一次倖免於難。碑的命運,也是人的命運。
也許,“荔子碑”在明代一段時間的遺失,引起人們的警惕,於是,開始仿刻“荔子碑”。柳公祠中就有清代仿刻的“荔子碑”,刻工也好,許多流佈於市的拓片,就是這塊碑石的翻版。
三
永州柳子廟中的“荔子碑”,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中仿刻的。我看着四塊青石連綴的“荔子碑”,與初刻的“荔子碑”比較,説不出明顯的不同。亦然人格化的“荔子碑”,已經是實實在在的文化存在了。不管古今,不論風雨,它的文章,它的字跡,深入人們的骨髓,幻化為持久的審美力量。
也是因為柳宗元的人格、文才、事功,北宋對柳宗元有了獨有的尊崇。北宋仁宗至和三年,開始在永州興建柳子廟。北宋末年,宋徽宗追封他為“文惠侯”,這也是“柳侯”的緣起。明萬曆年間,永州司理劉可勤看到“荔子碑”的拓本,包漿温潤,書香撲面,即令仿刻,立於柳子廟 。這是永州地方官第一次仿刻“荔子碑”。柳宗元在永州十年,寫了《永州八記》,成為千古絕唱,還寫了回答屈原《天問》的《天對》,提出“官為民役”,對永州後來的官員產生影響。清順治十四年,湖南分守道黃中通與永州知府魏紹芳捐出俸銀,翻修柳子廟,同時,再一次仿刻“荔子碑”,讓永州人祭祀柳侯時齊聲吟誦。到了清同治五年,先賢仿刻的“荔子碑”漫漶殘損,無法賞觀。時任永州知府的廷桂得到“荔子碑”清晰的碑拓,決定復刻。他研究了“荔子碑”的史料,為避免復刻的“荔子碑”折斷或磨損,用四塊青石仿刻,並嵌入牆內,讓永州的“荔子碑”有一個安生立命的地方。時間過去了一百五十多年,眼前的“荔子碑”字口清晰,撇捺傳神,魅力無窮。
深愛“荔子碑”,在柳子廟與它面對面的時間有一點長。通讀一過,感受到蘇軾楷書的筆勢欹傾、曠達沉逸,法度雖説謹嚴,宋人尚意書風的橫溢神氣一目瞭然。對韓愈《迎享送神詩》和蘇軾的書法有了從生到熟,從感性到理性的過程。早就發現,蘇軾書寫韓愈詩作,有些微出入,比如“雜餚蔬兮進侯堂”,漏掉“蔬”字,而“侯乘駒兮入廟”,他卻加上一個“白”字,“慰我民兮不嚬以笑”,寫成了“不嚬兮以笑”,“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寫成了“秋與鶴飛”。這是蘇軾的筆誤嗎?應該不是,他記憶力超強,何況又是書寫自己敬仰的先賢。那是對韓愈詩文的加工嗎?或許是,他“誤書”後的文辭,不傷本義,也沒有語病,多了綽綽韻致。看來才高八斗的人在什麼時候炫技都有彩頭。
作者:張瑞田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