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歲月
一
每次回故鄉,都會到山裏轉轉,看看芒萁温柔的身影,聞聞松針淡淡的香味,一層不變的景緻,彷彿時光凝滯。在山裏走着走着,就回到了童年,心裏裝滿簡單的快樂。倏而之間,山外世界的牽掛、壓力、沮喪、無助、絕望,都了無蹤影。
向前是人類發展的方向,它讓我們富有激情、努力拼博、永不止步;向後是心靈寧靜的港灣,它使我們能夠正確認識自己,寬容自己,進而心平氣和地與自己友好相處。大多時候,我們都是庸常的人,比起前行的激情,更需要從記憶深處尋找心靈的慰藉。
童年烙上山的印跡,一生就繞不過對山的熱愛。從神山岡仁波齊到仙山蓬萊,從東嶽泰山到西嶽華山,一生不曾停止過尋山的腳步。不僅如此,我學在長安山,住在烏山,討生活在屏山,山山不斷,生不離山。其實,我繞不過的還是童年,因為每次新到一座山,我就彷彿回到童年,趕着我放牧的那隻母羊走進故鄉的深山。
二
到鳳陽,白天登鑼鼓山,夜晚住白雲山。
鑼鼓山與白雲山遙遙相對,中間有黃蘭溪湖,有大小村落,有葡萄園,人在其中,渺小如塵,但卻也因為在山中,靈魂舒坦無比。
午後上鑼鼓山,一羣人結伴,徐徐而行。山嶺悠長,直抵山頂。沿路兩旁有香茹子、地稔、烏飯樹,一如四十年前故鄉山間給的我記憶。摘一把熟透的地稔放入口中,酸甜中略帶澀味。味道還是那個味道,只是味蕾已經不是當初的味蕾了。
六歲那年,學前,我在離鑼鼓山幾十公里之外的南山腳下放羊。故事開始於父親某一天的心血來潮,他到鎮上買了一隻母羊,讓我趕着,與鄰居大哥大姐一起進山。六歲的我,根本跑不過母羊,不過不礙事,一遇到羊羣,母羊很快就會找到自己的快樂。我們把羊羣趕上山坡,人遠遠地坐在一塊名叫“紗帽巖”的石頭上,看着羊羣越走越遠,慢慢融入了天際邊的白雲之中。
放羊的這一年,我認識了山裏的野果,可以藥用的青草,也受過毒蛇的驚嚇,野蜂的攻擊。沒有多久,學會了光腳在山野的小路上奔跑,把欺負母羊的公羊攆的四處逃竄。可我還是沒有保護好母羊,它懷孕了,在我結束放羊生涯的秋天生下了一隻小羊。
如果沒有童年的這段經歷,我應該體會不到鑼鼓山向我們展示的莫大善意,我聞到的,嚐到的,腳底感覺到的,都是童年記憶在腦海中的反芻。
鑼鼓山與白雲山有兩個不同版本的傳説,不管是姊妹反目成仇,還是一同受到玉帝責罰,都是為了説明兩座大山的不同形態。白雲山巍峨挺拔,山間卻溝壑縱橫,彷彿遍體鱗傷;鑼鼓山頭平腰鼓,好像受過重力扣壓。白雲山的傷痕是冰臼,白雲山因此被列為世界地質公園遺址,相比之下,敦厚渾圓的鑼鼓山顯得寂寂無名。但是,這並不妨礙鳳陽人對鑼鼓山的膜拜,人們在山間修建寺廟,在山頂立碑勒石,滿心虔誠地傳唱它的偉岸。
鑼鼓山是否鍾靈毓秀,可以看看它山腳的子民。有我在二中教書時的同仁,物理強人鄭仕標,一個人有200多篇論文被SCI收錄,可以頂上一所大學;有我的文友,文字錦繡的徐錦斌、劉巖生……
我不確定這些才俊的成名與鑼鼓山之間到底有多大關係,但我確定,每一座大山,都有它自己的故事。不管山外的世界如何鉅變,也不管來看它的人是科學家、詩人、作家,還是一個放羊的孩子,它都一樣,開該開的花,結該結的果。
三
山裏的地名,一種直截了當,比如鑼鼓山,表示一座像鑼鼓一樣的山;另一種是與事實相反,只是表達美好的願望,鑼鼓山下的鳳陽村就是。
鳳陽以前叫棠洋。叫洋的地方,多有水,而且平坦開闊,事實上,這只是一個隱藏在丘陵之間的村落,與“洋”真的沒有多大關係,但作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那又何妨?鳳陽人並不滿足於“洋”的平坦,他們還希望能“五鳳翔集”“丹鳳朝陽”,所以後來又改名叫風池、鳳翔,最後於民國年間,叫成了今天的名字——鳳陽。
不管是一個地方,還是一個人,名字的意義都很深遠,它會給人暗示,在潛意識裏影響認知和行動。
中國叫鳳陽的地方不在少數,安徽鳳陽還出了朱皇帝。壽寧山裏的鳳陽也出皇帝,他們的皇帝出在北路戲裏。
壽寧北路戲俗稱福建亂彈、橫哨戲,源於清代中葉傳入福建的亂彈與當地民間戲曲融合而形成的一個地方劇種,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北路戲為什麼會在鳳陽鄉的廷加洋村發祥,一切不得而知。
傳入福建的亂彈先後產生了上路班、下路班、北路班、南路班等戲班,二三百年間,除了活躍在山裏的北路班外,其他各路相繼解散。北路班的存繼也並非一帆風順,有過“阿楷班”帶領諸多戲班,穿梭演出於閩浙鄉間的繁榮景象,也有過“戲台冷落聲漸悄,劇本荒蕪演員無”的瀕危時刻。好在,2006年壽寧縣成功申報壽寧北路戲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此,鑼鼓山下,北路戲橫哨再度響起,鑼鼓咚咚鏘的聲音鏗鏘有力。
戲如人生,起起落落,興衰成敗,都是常態。只是在鳳陽村的劉氏祠堂看過《廊橋神醫》演出之後,不得不感嘆,是這片山水滋養了這個珍稀劇種。
壽寧人愛戲,深入骨髓之中。
放羊生涯中,我唯一與人打過的一架就是因戲而起。小夥伴們躺在“紗帽巖”上討論傳説中的村裏戲班,話題的焦點是自己的父親當初演什麼角色,有的是皇帝,有的是奸臣,有的是梅香,各種角色都被説光了,我只好説我爸演的是奴才。沒有料到有人起鬨,説我爸從小讀書,什麼也沒演過。連奴才都不讓演,簡直奇恥大辱,我只能揮拳相向。
鳳陽人愛戲有過之而無不及。村裏的大爺怒氣衝衝地來找劉氏祠堂的主事,責問為什麼戲台上主演的都是外姓演員,而沒有本村劉家後生?
人生如戲,人生怎麼可以無戲呢?
朝入農田的鄉民,夜裏登上戲台,可以穿越唐宋,神遊明清;可以黃袍馬褂,念一句“文官把筆安天下,武將提刀定太平”,或者充滿憧憬地唱道“今日苦讀守寒門,明朝騎馬進高樓……”。方寸舞台之間,王侯將相,生旦淨末醜,人生百態,應有盡有。
戲終歸是戲,一折《穆桂英掛帥》五十年前演出的內容,與昨天我在劉氏祠堂看到的情景,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山裏的歲月,如戲一般,週而復始,凝滯不動。
我最喜歡的還是《齊王哭將》裏鍾離春班師凱旋的場景,不説那種捧迎的皇家氣派,就衝那場久別重逢的驚喜,也讓我心有慼慼。
人類追求快樂的過程,其實就是前進、回首,再前進、再回首的不斷輪迴交替。於是,我們需要日異月殊的城市,也需要歲月凝滯的山裏。
本文攝影 繆春 卓仕尉 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