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工廠之前,每把刀都會被貼一個標籤,但那不是他們真正的名字。刀一邊解釋一邊往袋子裏爬。我買回他已經兩個月了,他始終不肯從包裝袋裏出來,甚至咬傷我的手指以示反抗。
他把袋口紮好,説:“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們人類真無知!”
對於他的嘲諷,我已經麻木了。我嘆息一聲:“你到底要怎麼樣,你説嘛。”
他閉上眼睛,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回答:“所有的生物都是有名字的。你想讓我為你服務,必須知道我的名字,成為我的主人。”
跟一把刀博弈這麼久,且一直處於下風的我也已經沒了耐性。我問:“你倒是説啊,你不説我怎麼知道?”
“想知道名字,必須走進我的心。”
這句話他反反覆覆説了好多遍,如果我問他你的心在哪,他會説要用心看才能發現,然後我睜大眼睛,仔仔細細觀察他的裸體,他會罵我變態。總之,今天的魚湯是喝不成的。
我曾試着去鄰居家借刀,但鄰居家的刀也認主人,離開主人的刀連個薑絲都切不動。我也曾試着再買把刀,但其他刀説他們不想做備胎。就這樣,我的廚房荒廢了兩個月。我好不容易逮到刀主動從袋子裏出來,可他説今天只是想透透氣。這不,透完氣又回去了。
我已經等了兩個月,我不在乎再等兩個月。可那條魚不一樣,沒過幾天她就在水盆裏死掉了。死魚煲湯口感很差,更何況刀還不肯剖她,於是我把她連同垃圾扔掉了。很奇怪,一向以碾壓我為樂的刀開始沉默了。更奇怪的是,他開始時不時仰望星空。我想,這可能是我走進他的心的最佳時機。
“嘿,哥們,你怎麼還沒睡?”我用了一個很俗的開場,但效果甚好。
他望着夜空,説:“我在想一條魚。”
“魚?是前幾天那條黃花魚嗎?”
他的温柔沒能持續三秒鐘,便原形畢露衝着我大吼:“她不叫黃花魚,她叫雯雯,我説過了,我們都是有名字的!”
我怏怏不悦,説:“我又不知道她叫什麼,只好説她是黃花魚了。那她是怎麼稱呼你的啊?”
“想套我話?沒門!”
被當面戳穿是件很丟臉的事,還好只有我們倆,我漲紅的臉也只被他看見而已。我轉移了聊天的話題,説:“今天的月色好美。”
“我累了,我要休息。”
説這句話不是真的累了,只是不想跟你聊了,我知道。
他伏下身子,平躺下來。藉着月光,我看到他的背上多了一條平整的鏽痕。他和那條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沒告訴我,只是説讓我再買條黃花魚回來。
我以為他想通了要給我煲湯,可沒想到,他居然要我養着這條魚。末了,他還勸我,要對他有點耐心,因為他脾氣不好。我當時特別想告訴他,我脾氣也不好,可我忍住了。
夜裏加班回家,還沒換鞋,就聽到刀在叫我。他要我剖了這條魚,還説只要我剖了她,今後他就幫我做飯。大概是因為這是一條活魚吧,我拿刀的手一直在顫抖。戰戰兢兢剖到魚鰾的時候,一大塊魚卵露出來了。刀停下了,我也停下了,四周寂寥無聲。那條刀讓我擦拭過的鏽痕,在我眼皮子底下又長了出來,比上一次還要大,還要深。
“你還要喝魚湯嗎?”
“今天沒胃口,改天吧。”
我麻利地把魚塞進冰箱,想着回頭找個刀不在的時間丟掉。刀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説:“你別忘了,我是把刀。”
我以為只有人類才會説謊,沒想到器皿也會。我不明白,活魚他乾淨利落,死魚反而畏手畏腳。我們的第一次合作非常不順利,磕磕絆絆,耗費了兩個小時。剖完刀迫不及待地跳進了水盆裏。血色暈開,一抹鮮紅潛進了他的鏽痕裏。
刀遵守了承諾,沒有再回袋子。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買魚回來,也不敢提任何和魚相關的事情。
那年秋,同事搬家,要把她養的金魚送我。我猶豫要不要這條魚,特意詢問刀的意見。刀問:“如果我們不養,她會怎麼樣?”
“估計會被扔河裏吧。”
他想了一小會兒,説:“那還是把她帶回來吧。”
那段時間我忙於工作,廚房許久沒有做過飯,刀也跟着落寞着。連續加班好幾天的我,不小心關門的時候用大了力氣。刀説:“噓,她睡了,你輕點。”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們面前,發現小金魚正在魚缸裏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而刀在外面靜靜看着。夜色温柔,刀輕聲問:“你怎麼又這麼晚回來?”
“剛接的項目,有點難搞。”
“晚飯吃了嗎?”
“吃過了。”
我像往常一樣在水龍頭下清洗他,褐色的水流侵染了手指。他身上的繡長了又脱,脱了又生,再也洗不掉了。
“你該換把刀了。”
“我是個戀舊的人。”
“可我已經不能用了。你放我回廢品收購站,説不定回爐改造之後我們還能再遇見。”
聽起來,他這話很有道理,可我們都清楚,再遇見的概率幾乎為零。我笑着説:“那你先告訴我你名字,今後好讓我找到你。”
“秘密要最後揭曉,留個彩蛋你懂不懂。”
在去廢品收購站的路上,他跟我講了他和那三條魚的故事,他讓我一定要寫出來,但我覺得用我的角度説不出來那種感覺,於是後面的故事就按照他所説的複述了。
在遇見雯雯之前,所有的食物都怕我。他們説我是刀,是由生而死的工具,都不願意和我交朋友。後來雯雯出現了,她和周圍的一切都相處得很好。她和他們不同,她不怕我。她還説她喜歡我。
我一直覺得她喜歡我這句話特別可笑,怎麼會有東西喜歡刀呢,她一定是在説謊,可事實又好像不是這樣。她每天都會跟我説早安和晚安,講那些一點都不好笑自己卻笑得前仰後翻的冷笑話,偶爾還會撲騰盆裏的水濺我一臉。有一天,她突然問我,想不想知道她的名字,我一點都不感興趣。可是她偏偏嚷得特別大聲,想忘都忘不了。
説完名字之後,她就躺在盆裏一動不動了。我以為她死了,連忙跑過去看,才知道她在裝死。她在水盆裏咕咚咕咚地笑,説我其實很在乎她,只是在裝高冷。
她總是這麼古靈精怪,以至於她真的離開的時候,我也以為她在跟我開玩笑。她走之前一直央求我要剖開她的心,她説這樣我就知道她沒有説謊。不得不説,我是個膽小鬼。明明答應要剖開她的,卻連看她最後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有些事情假裝不知道,心裏會好受些。
她走後,我長出了第一條鏽痕。我讓你再買條黃花魚回來,我想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長鏽了。但我錯了。
我像雯雯對待我那樣,對待那條黃花魚。我給她講故事,我給她唱情歌,我給她説笑話,我大聲地告訴她我的名字,她卻説有些事勉強不來。你知道嗎?她無動於衷的樣子,像極了當初的我。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些事,你看到了,你不信。你聽到了,你不信。非要親身經歷了,才會信。這,説的就是我。
你説有條魚要來的時候,我害怕極了。但你説如果我們不養她,她就要回到河裏。雯雯説過,河裏很寂寞。所以,我同意了。
在她來之前,我想過無數她的樣子,她會不會和雯雯一樣可愛,會不會和第二條黃花魚一樣倔強。所有我能想到的樣子都不是她的樣子,她是那麼小,小到根本沒有心,自然也就沒有名字。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我也不知道我喜歡她什麼。你若非要問我個理由,我想大抵是因為,她把魚食塞得滿滿的樣子很美。
刀説完了,他補充了一句要我好好照顧那條金魚,我問他:“那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了嗎?”
刀説:“不必知道。”
我有些憤憤,説:“相處了這麼久,我還是沒能走進你的心。”
“不,已經在心裏的,就不需要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