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師傅,女,2009年11月,在一個多雪的初冬,生於北京。因為生在牛年,沒文化的媽媽給起了個很二的名字,曾喜牛,後迫於各方壓力,改為小清新的亦朵,才勉強通過。爺爺更絕,起名周燕(奶奶姓周),我們也是醉得要死了。
朵爸那邊是滿堂紅的潮汕人的華麗家族。這些終日潮音嫋嫋,血管裏奔湧着功夫茶的老廣們,一輩子和生活細節死纏爛打,把過日子當刺繡,令人可敬可畏。去錄籍貫那天,他爹想都沒想,提筆給朵師傅寫上了“北京”。
不久,全家人都嚐到了這個廣式京味淮揚妹的厲害。朵師傅有新生兒腹絞痛,天一黑就發作,抱通霄,兩個月下來,所有人都被她撂倒了。當我們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時候,突然,嘎嘣一下,竟好了,不疼了,開始睡覺了,睡長覺了。打那以後,我和朵爸就尊她為朵師傅。
產假結束,我們搬去和老人住,朵師傅白天託給爺爺奶奶,我上班去。夜裏要起來餵奶,中午還要趕回來喂。老人更辛苦,一個管孩子,一個忙家務,偏偏又是幹什麼都不肯將就的。事情成倍的增加,質量誓不下降,你耐我何?
奶奶天天喊累,但我不真的同情她。作為一個外人,我能保持理智,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了孩子,您就別怕髒亂。累成這樣了,還非要晚飯四菜一湯,這不是自找的嗎?”我沒説錯,就是這麼回事兒,但如果我是女兒,就會換一付心腸。感情這東西是有點糊塗,有時不辨是非,可未必沒有用。
幾個月下來,太多的勞累抵消了養育孩子的喜悦感,我們在一些原本可以商量、協調的分歧上越走越遠。
有一回,一夜起來了兩次,可凌晨五點朵師傅又醒了。我把朵爸踹起來,睡睡睡,你老婆天天夜裏起來給你們站崗放哨,你還好意思睡?朵爸只好連滾帶爬起來抱孩子,婆婆聞聲,也披着衣服趕來幫忙。母子倆把朵師傅捧了出去。
等我要去上班時,婆婆打我身邊過,頭也不回地問我:“你叫他爸起來抱孩子,他不累嗎?”“那我就是鐵打的?“一股怨氣直衝腦門,咣噹,我一把甩上防盜門,蹬蹬蹬地就走了。
電梯一落地,我的怒火也砸了下來,濺起陣陣又酸又苦的寒潮。這叫什麼家?再苦再累都隨你去,也沒人問一聲。想偷懶,哼,立刻就被挑錯兒。唉,兒子受一丁點兒罪,就跟剜了心尖兒似的,媳婦就可以當牲口使。
後來有一整子,朵爸頸椎不好。一天,我剛放下飯碗,婆婆遞給我一根棒槌一樣的東西,“你以後每天都幫他捶捶,一兩年就見效了。”
婦女解放都一百年了,您怎麼還讓我幹這童養媳的活呢?嗷,合着,你們全家吃完飯,齊刷刷靠沙發上看電視消食,我一人苦哈哈舉着棒槌給地主老財家的兒子錘肩膀?這是封建餘櫱要復辟啊?我簡直的驚詫了,於是我代表婦聯,代表全體獨立自主的中國女性果斷拒絕了那根可笑的棒子。老子的腰還疼得要死呢。
後來每天晚飯後,家裏總要演出一些温馨的畫面。公公、婆婆輪流給朵爸砸肩膀,他們有説有笑,其樂融融。而我,又感到寒意襲人。
有些事兒,忽然懂了。辦公室裏那幾個八婆,湊一塊就説些家長裏短,噴婆家噴個沒完。我不愛聽,你們這些俗娘們兒就愛斤斤計較,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有什麼呀……。
現在知道了,這樣的寒流多來幾次,都免不了俗。以前的我不是超脱,而是生活在雲彩裏,不接地氣的幼稚。又過了幾天,因為朵爸工作忙,顧不上家,我倆兒拌了幾句嘴。等把孩子哄睡着了,我去衞生間洗臉的功夫,聽到婆婆和朵爸的對話。
撲通撲通,婆婆一邊砸着肩膀一邊問:“她怎麼不高興啦?”“嗨,還不是因為我忙嘛。哼,往後我要是提了主任,忙的時候還在後頭呢!”朵爸得意洋洋地説。撲通撲通……“這人怎麼這樣?”
這是婆婆的口頭禪,表示非常鄙夷和不滿,説的時候會拖出一個長長的向上揚起的“這樣”來。撲通撲通……我豎着耳朵等,可朵爸什麼也沒説,再沒有一個字。也許他們還相視一笑吧,我想。這一回,我冷到了牙齒裏了。這是我無話不談親密無間護短護到無節操的老公嗎?奇怪的是,一秒後我就不很生氣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佔據腦海。我悄悄往裏屋撤,咬咬冷冷的牙,“好吧,come on,我喜歡“。擺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條。
朵師傅1歲2個月,媽媽悍然辭職,不要飯碗了,不要前途了,就像個老孃們一樣在家做飯帶孩子。那是個寒假,我想該讓老人歇一陣兒,更想把孩子攬過來,怎麼帶孩子我這個當媽的終於可以説了算了。
有20多天,白天裏我一個人帶孩子。辛苦又寂寞,可是也沒壞到哪兒去。朵師傅想爬就可以滿地爬,想翻東西就可以挨個抽屜翻個遍,再不會被一把抱走,張着兩隻小手哇哇大叫。吃飯的時候,她朝我比劃,我把勺還給她,看她滿頭滿臉的麪條,我倆縱聲大笑,周圍也沒有責備的目光。那時,我還不清楚自由對孩子的重要,只是本能的覺得孩子應該開心,那些繁文縟節跟他們還沒有關係。
這20多天來,我們越合拍,我就越不願讓她回到以前,最起碼我能給她一個自由自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童年。也包括我自己,需要一個自由安靜的地方來學習怎麼和孩子相處。如果那時朵師傅能懂,她一定會拍手大叫:“哈木哈木!”朵師傅説話很晚,1歲多了,連“好“都説不清,高興起來就會哈木哈木。
親愛的朵師傅,媽媽不是在銀行工作的孫阿姨,將來沒本事給你找份好工作。也掙不來錢,以後多半還得靠自己,媽媽想來想去真的沒有什麼能給你,除了我自己。那好吧,咱倆説定了,媽媽可以保證三年天天在一起,哈木哈木?
沒有金飯碗,這會兒看倒成了我的優勢。朵師傅的媽媽前程黯淡,是幸還是不幸,誰知道呢?朵師傅3歲, “好吧,咱們認輸”我們這樣對自己説。然後,媽媽變好了,爸爸變好了。朵師傅噌噌地變壞了。從此,她再也不是聽話的乖寶寶了,渾身上下卻充滿了魔力,製造麻煩也帶來驚喜,成了一朵帶刺兒的玫瑰。她壞了以後,我們竟然覺得一切終於順過來了。好像在黑暗中,我倆一通亂按,終於啪的一下碰到了正確的按紐,光線射進來,一道門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
如果3歲是她此生最壞的時候,那有什麼不好的?這是一個關於壞小孩兒的故事,壞小孩兒偏有好故事。鐵媽媽變成紙老虎,乖寶寶卻蜕化成小野人;我們這些香噴噴的文明人如何能跟一個吡牙裂嘴的小野人講道理?兒童的一派天真偏偏撞上中年婦女的熱辣老成;想讓她獨立,就要一刀斬斷依賴?到哪兒能找到一種藥讓善良的孩子也勇敢起來;學還是玩;搞自由化不行,那麼堅持有中國特色的道路走得通嗎?東方教育功利,西方教育會不會太鬆懈呢?
沒有這個壞小孩兒,我可能不會拿這些問題來難為自己,事實上我也沒有過什麼真問題。生活就像一池靜水,沒有衝突和混亂,不會沸沸揚揚,不需要各種撲騰,我只要像個遊客看看風景,曬曬微信,就好。
以前的好日子像沙子,被我大把大把地隨意揚掉。現在雖然過得跌跌爬爬,一事無成,我偏要好好珍惜,要把這不怎麼美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到骨頭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