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只有一個規則,永遠不要停下來。不要停下來,也不要嘗試直立行走,更不要試圖坐在浮標上,當你這麼做的時候,會受到來自池底的敵意。你在做危險的事情,你在表明你的真實身份,一個人類。貨真價實的人類。但卻顯得像一個螞蟻。你把自己放在一個孤獨的位置。你在把他們、我們、我變成鯊魚、食人魚、危險的動物,惡魔。但我們不會咬上一口,我們有別的事要做。這件事叫做,不要停下來。這是游泳池:這裏的入口和出口一樣多,它們分佈在任何一個水與光接觸的地方。唯一的遺憾是,它們當且僅當必要的時刻才會出現,這個時刻叫做,三千米任務完成了。
但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我想象游泳池存在這樣唯一的規則,並且像個頑固的老年人一樣遵守它:我從來也不停下來。這也只是我的想象。起碼在今天,我就因一腳被人踹中面門而停下來一次。我只在中途停下,因為盡頭總是站滿了人,連個蹬壁轉身的位置都很難找到。而一旦停下,就會被迫交流。這可能是我儘量不停下的真實原因。為了讓這個原因説得過去,我編造了一條游泳池的規則。放心,我經常編故事、撒謊、欺騙他人。為了練習説謊我甚至嘗試過盲遊:一開始我非常緊張,緊接着就發現沒什麼好怕的,因為酷熱的8月已經過去,泳池變得異常的冷,不用再擔心隨時撞上水下一簇簇立柱般的軀體。下降的氣温還帶走了大量遊速緩慢的女人,連同她們在更衣室的垃圾桶內染血的衞生巾。是啊,天氣已經冷下來了,冷水浴對經期女性的健康十分不利。這才是我不停下來的真正的原因。——你看,一開始你還沒搞懂撒謊和盲遊的關係,現在你應該懂了。另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嘗試過在泳池內拉屎,但我知道即便你拉了一斤屎,它們也會在一分鐘內被池水分解乾淨,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彷彿從來也沒有存在過。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把知道的這些事實告訴游泳池的其他人,我猜那些一直在拼命游泳的男人知道的比我還多。我媽非常討厭每天送我去游泳池,因為這打亂了她的生活計劃。她的生活一向非常有計劃。我顯然不在她的計劃內。開車的時候她總是問,你為什麼不走路過去?因為太遠,需要四五十分鐘,來回就要兩個小時。我撒謊了。實際上走過去大約需要四十分鐘,來回則是八十到九十分鐘。但我總結為兩個小時,看起來就比較嚴重。我這麼説還有一個理由,我知道她不會相信我説的話,她認為走過去只要二十分鐘。不是這樣。我會堅持一下。然後她會問,你為什麼不買輛自行車?
我曾經有過一輛自行車,那時我還在騎車上學,高二後就改坐公交車,有時走路。坐公交車的時候偶爾會遇到班長,他非常黑,我們關係還不錯。不錯到有次開完家長會,他跟我説,我媽向他媽質疑了我們的關係。我覺得十分奇怪,雖然那次家長會我媽確實是參加了,但她不太可能會做這種事。我非常懷疑她是否知道我正念幾年級,有哪些同學,同學中有沒有一個叫做H的人正擔任班長。況且我跟H也沒有熟到那個地步,他跟G的關係肯定更不尋常。因為實在好奇,我就問了我媽是否有這回事,她很茫然的説沒有。
這副表情我見過。幾天前她用一盒內酯豆腐加註開水和醬油,騙我説這是豆腐腦的時候,她同樣的茫然。這不是豆腐腦,我説。這是內酯豆腐,我説。被拆穿之後她非常惱怒。我是個藝術家,我就不應該做飯。她説。大約在十年前,我非常喜歡吃樓下的滷雞爪這種食物。有一天,我發現廚房出現了一種不一樣的滷雞爪,黝黑、乾瘦,我媽説這是她剛買回來的。儘管第一口我就知道她在撒謊,但我還是吃到了整頓飯的最後。這不是你買的。你猜對了。
如你所見,我經常欺騙我媽。但她幹得也很漂亮。
我肯定沒有設想過自己在二十八歲會是什麼樣。我媽介紹我的時候會説,她二十五了。我會糾正她的説法,二十四,實際上就在幾天前,還只是二十三。一事無成。我非常囉嗦,我經常非常囉嗦。要麼就是一句話不説。我們坐在車裏的時候可能是我説話最多的時候。我會問,游完是不是打電話給你?還有,我走了。要麼就是,我找鄭夢然去了。在家的時候我不用説話,我只説,嗯。更多的時候是不回答。比如,她堅持要把麪包放在冰箱,當我指出這是一個科學錯誤時,她還是會堅持這麼做,所以我就沉默了。當她問我類似為什麼不找個穩定的工作、為什麼不買輛自行車、為什麼不多吃蔬菜的時候,我總是沉默的。還有一次,她説,我觀察到一件事很久了。嗯?我問。你現在是不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
我沒想到她還有觀察到這種事的器官。我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冬天,大雪,她回來説她遇到了一個少年,被困在雪地裏,只能把雙腿挽起來赤腳在雪地裏行走,她騎車已經過去了,又掉頭回去,問他需不需要幫助。對方謝絕了。我聽她這麼説之後非常奇怪。大概就像我聽班長説的事情時一樣奇怪。我覺得她可能在騙我,但似乎又沒什麼動機,於是我相信了她。實際上到現在我也不太相信這件事。不相信的原因是,我認為她不會這麼幹。
她觀察的不錯。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我只能毫不困難地叫出那些遠親的稱呼,大舅、二舅、王母娘娘。為什麼呢?不好意思,原因我還在想。
我們先説點兒別的。我從沒想過我和同學們的關係能延續這麼久,我們一起坐在咖啡館裏打牌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時間並沒有流逝過。尤其是當G開始藉故找茬,説她點的那杯奶茶有股臭味,必須要服務員給出一個説法時。我覺得我們都還是欠扁的中學生,每次吃飯都要故意找茬。然而坐在對面的G即將結婚的事情是真的,我甚至就是為了這個才在家裏待了這麼久。她此刻正懷胎數月的事情也是真的。H不是孩子的父親這件事也是真的。這麼説出來我都有種在説什麼八卦的感覺。實際上,我很認真的在説這些。我缺乏編造情節的能力。我缺乏一切能力。包括虛構。撒謊、欺騙、無理取鬧都需要虛構的能力。我已經用了二十幾年在學習這種能力,實驗的對象是認識的每一個人。我經常失敗。
我們都各自嚐了一口那個奶茶,確實有皮蛋的味道,但那也許正是它作為招牌奶茶的特別之處。事實上,事實很可能正是這樣。沒有什麼別的意外因素了。但我們都堅持G的觀點,我們在堅持找茬。女服務生可憐的笑着,她發抖了,是因為氣憤。氣憤裏多半是惶恐而不是憤怒。如果是我,我現在會直接把奶茶潑到面前這四個年輕人的臉上,然後像個武俠高手一般把他們暴揍一頓,揚長而去。她不會,因為她在真實經歷着這一切,這對她來説是一個考驗,要工作還是要尊嚴。她的抉擇。她或許不會每天都遇到這種抉擇,這是一個練習。然而這個練習不允許失敗。奶茶就是有問題啊,你讓我怎麼喝?我點點頭,我們都在點頭。我希望有什麼人能夠闖入這副畫面,給我幾個巴掌。然而沒有人這麼做,我也很慶幸。因為我們中畢竟有一個孕婦,她和六年前一樣任性,而我依然會是她婚禮上出現的朋友。這一切都不會改變。從來也沒有改變。
就在我想到這些的時候,身旁有一個女人快速從我身邊游過去了。這讓人難以相信。因為她遊得實在是太快了。如果不是鄭夢然提醒,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有得失心。我是打枱球的時候每當球路過袋口都會緊張出聲的唯一那個,我是讓黑球進洞後興高采烈的唯一那個,我是完全忘了此時是我和另一個人一起打鄭夢然,並且他還在努力指導我們的唯一那個。看不出來,你還有得失心吶。他竟然説對了。我在尋找那個女人的蹤跡,我想試着超過她。
我一定有主動試圖做點兒什麼過。初中的時候我拿着一張數學卷子從房間裏走出來到我媽面前,我問她,這道題怎麼做?我一定是為了別的目的才會這麼做,因為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世界上有多少個家長會做初中生的數學題?很多。但一定不是我認識的。你不會做?不會。為什麼?因為很難。為什麼?因為太難了。為什麼?因為很難。你老師電話多少?她非常生氣,堅持要打電話給我們數學老師,因為對方竟然出了一道學生做不出來的題。她這麼認為之後,我竟然也開始琢磨,覺得不無道理。但我並沒有老師的電話。雖然她們後來還是見面了,大概是因為我抄作業之類的事。我們數學老師哭了,因為她的一個學生死於煤氣中毒。我沒有因為那個同學的死哭,卻因為數學老師的哭而感動了。不過這麼做還可能是因為我媽説,不要流狐狸的眼淚。我就立刻把傷感收起來了。我覺得她在開導人方面或許是個天才。
我給不出電話的另一個原因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在撒謊。我又撒謊了。我發現對我媽撒謊其實並沒有好處,反而經常引發意想不到的後果。就算我不撒謊,也經常這樣。高中的時候班主任因為説了什麼話,我略為轉述,導致我媽打電話過去把班主任大罵一頓,當我午睡醒來一切為時已晚,我被班主任在教師樓門前訓斥了數個小時,再度恢復了不受喜愛學生的名譽。這樣的事一再上演,後來我覺得還是不讓她知道我的生活比較好。但我不能阻止她準確地預測我的未來。當她和同事們聊到我的時候,她會信心滿滿地説,我覺得她不會愛上什麼人,應該也不會有人愛上她吧。千萬不要試圖跟她説客套話,但你也可以試試,比如跟她説,你真有福氣啊,有個女兒,以後有人給你養老送終,不像我,是個兒子。她會很認真地告訴你,這很難説吧,萬一白髮人送黑髮人呢。
她説的很有道理,我也是個很講道理的人,所以無法反駁。她被我們班主任勒令寫一份檢討,竟然又寫了一個非常有道理的東西出來。我驚訝極了。我覺得在這種狀況下她應該不講道理。我是説,在她不講道理之後再講道理,會讓人覺得有些無所適從。然而我們班主任被成功地説服了。也許這兩件事不是一件事,她是因為我犯的別的什麼錯才寫了檢討。但我記得她那份檢討被貼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上面好像寫了這麼一個道理,某些事情就像伸手摘桃,伸手摘不到,但只要我跳一下就可以摘到。她不是在説一個虛指的道理,她明確提到了我,認為我只要跳一下就可以摘到。
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對我説過看起來比較像道理的道理,儘管是通過這麼一種形式。然而那時我已經迷失在陰差陽錯得到的虛榮裏無所適從了。我會想到這件事一定是因為我發現自己遠遠無法超越那個遊速極快的女人。一點兒也沒有可能。我已經在跳了,可是沒有摘到桃子。
我突然感到胸悶,氣喘,呼吸節奏被打亂,眼前湧起了一片海水。我知道是鹹的,因為我哭了。我肯定是在哭,我知道這種生理體驗,我只在小學看《泰坦尼克號》之後經歷過它。當時我坐在我媽的自行車後座上嚎啕大哭,我不敢讓她知道我竟然為了一部愛情片在哭。事後我跟葛翔宇複述這件事的時候,我們一起哈哈大笑。他説他也無法想象我嚎啕大哭的樣子。緊接着我跟他説了另一件更好笑的事。在我看過《泰坦尼克號》之後不久,我爺爺租來了這張VCD,在客廳中央鄭重其事地搬了一把椅子,開始看它。我故意在出現少兒不宜鏡頭的時候走過去,當他開始驅逐我的時候,我就笑嘻嘻地告訴他,這些我早就看過了。在我又一次走進客廳的時候,我發現他在哭。我仰着頭確認了這一發現,然後認真地提醒他,爺爺,你哭了。他很尷尬。
是的,我又在撒謊。我後來還不止一次哭過,至少有一次哭了三天,為一個英年早逝的天才。但大概也不會超過一年0.5毫升的樣子。我一直覺得眼淚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不能輕易扔掉。你看,大人們就從來不哭,因為他們知道這個道理。可能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又開始不知道這個道理了。因為我爺爺經常發短信過來,署名都是含淚汪汪的爺爺奶奶。我回復,你要堅強。我的回覆通常都是兩個字:客氣,謝謝,堅強,還好,可以,不用。我覺得我很善良,因為沒有回覆,不要流狐狸的眼淚。
然而我卻因為沒有超過那個遊得很棒的人而掉眼淚了。因為我每天都在練習。我的泳鏡很快便灌滿了水,我的泳鏡內外都是水了。我像個卡通片人物,但我沒法停下來,這是泳池的規則。游泳池只有一個規則,永遠不要停下來。
看不出來,你還有得失心吶。鄭夢然竟然説對了。幸好我有盲遊的技術,我一邊遊,一邊思考這是為什麼。我連同所有的為什麼一起思考。我連同整個泳池的所有人的為什麼一起思考。我連同咖啡館的服務生的為什麼一起思考,連同為什麼不多吃蔬菜、為什麼不買輛自行車一起。結論是,不可能。我認為自己並不在哭,是泳鏡漏水了。我從來也沒有跳起來過,從來也沒有什麼桃子。我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得失心。游泳池只有一個規則,永遠不要停下來。
這麼想以後,泳鏡裏的水很快就褪去了。我的視力又恢復了,然而那個女人已經在我旁邊來來回回遊了許多個來回,那些站在泳池盡頭的人也沒有消失,如果真的有的話,我認為池水內的大便也還存在。就像垃圾桶內存在的衞生巾,只是紅潮褪去,它們始終存在。但不管怎樣,我的任務完成了。出口的光圈打開了,我可以上去了。我可以恢復人類的身份了。我可以再次行使虛構的權利,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將重新説一遍那些説過的謊話。我要繼續説毫無破綻的謊話。我決定從回家寫一篇叫做《阿拉比》的小説開始練習説謊。
這麼決定以後,我走出去,在路上遇見我媽,開門上車。你為什麼一定要每天游泳?她不耐煩地換了一種問法。我認真想了一下,然後回答她,因為我是世界上游得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