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找不回的槐花 回不去的過去
從前,我一直以為槐花應該只屬於南方。一串串潔白清香的小花,簇擁着擠掛在枝頭,甚是熱鬧,卻沒有一丁點兒的俗氣。無論是和南方四五月份的和風細雨,還是微微熱的陽光,都很般配。即使後來去北方讀書、工作,一待就是十年,依然沒能把這錯誤印象扭轉過來,而那座城市的馬路邊,其實是有槐樹開槐花的。可能是因為我太宅的緣故,槐花的花期又短,只有十到十五天,只要稍稍一犯懶,,就錯過了花期。
最後一年,可能是因為心下明白總歸要離開這座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突然開始細心觀察起它來。三月份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街道兩旁立着一排光禿禿的樹,枝幹的皮膚黝黑,而柳樹早已抽芽長出了綠色的毛毛蟲,桃花、海棠也已先後盛開,紅肥綠瘦。瘦歸瘦,好歹是知春的,做出了綠色的回應。唯獨它們端着架子,一點動靜都沒有,確是槐樹無疑了。
原來,北方也有槐花,而且不只有白色。
此後,便開始盼望着五月的光臨,槐花開得繁盛時摘下來包餃子吃。興沖沖地跟家在本地的師姐誇下海口:“等槐花開了,包槐花餃子給你吃啊!”師姐無奈嗔笑道:“死孩子!你誑了我好幾年,天天嚷嚷着要做魚給我吃。魚呢?每回來了我家就往沙發上一窩,盯着電視機不放,就沒見你往灶台前站過。”
“呼市買不到像樣的鮮魚嘛!”我總是為自己的懶惰狡辯。
呼市地處西北,遠離東部海岸,當地人很少做魚,即便做也算不上可口。而呼市人是壓根兒不吃槐花的。
五月終於來了,槐樹的枝椏間掛滿了白色的花串兒。雖然在鄉下長大,打小跟着哥哥弟弟們田野裏撒歡,河岸上撒野,河水裏摸魚,卻始終沒學會爬樹。央求師姐的老公爬上樹去採,無論如何他都不答應,只以一句“槐花有什麼好吃的”駁我。我猜,八成是因為他胖胖的,吭哧半天也不見得能爬上去。
五月很快過去,槐花落滿街道。白色的花瓣被行人一腳又一腳踩過,成了灰黑色攤貼在水泥路面上。倖免的花瓣則隨着風盪來盪去,終是被環衞工人掃到一處,倒入垃圾車。可憐白玉質,終陷泥淖中。
直到離開呼市,我也沒能吃上槐花餃子。想來也已經有二十年沒生吃過槐花了,何況是製作工序繁瑣的槐花餃子?槐花,又成了心中的一個念想。看似關於故鄉,實則全都關乎童年。
小時候,槐花一開,身手矯捷的小孩子便爬上樹去,連枝折斷扔到樹底下來。不會爬樹的,伸長脖子,仰着小腦袋在樹下等。樹枝一落地,趕緊跑過去撿起來,一整串兒一把擼下來,洗也不洗直接按進嘴裏大嚼特嚼。槐花汁多,香也香得輕飄,吃起來甜襲襲的,心曠神怡。再抬頭看樹上的小夥伴,也早已折來一枝拿在手裏,騎坐在樹幹上氣定神閒地吃了起來,別有一番豪邁氣概,江湖俠客一般。
站在樹下的人吃完手裏的,自然要再央求樹上的人扔下一枝新的來。這時候,get爬樹技能的小孩子通常也是要拿拿派頭的,否則豈不白瞎了這一身上樹的武藝?好姐姐、好哥哥、好小燕子、好小春晉子、好小二子(人名,取自其在家中的排行),如此這般哄上好一陣子,連脖子都伸仰得酸了,才能又再吃上一枝。
吃夠了,再折下幾大枝來,注意清理好槐樹刺,扛回家去,央大人包成餃子吃。
生吃槐花的多是想孩子,可孩子們也是聽家裏的長輩説槐花可以生吃,才敢摘下來就往嘴裏胡亂塞的。想來,大人們也都曾生吃過吧?不知是吃膩了,還是生吃槐花是小孩子的專利。也有些剛乾完農活回到村裏的大人,打槐樹底下經過,見到槐樹枝垂下來,伸手就擼一串兒下來,放進嘴裏,邊走邊吃。只吃這抬手的功夫,一串兒兩串兒的,萬沒有停下來一直吃而耽誤回家的道理。
大人們若是想吃槐花了,則包一頓槐花餃子,順便給全家人改換改換口味。倒也不必大動干戈爬到樹上去,只須找來一根長長的楊柴杆、一根粗的硬鐵絲,再將鐵絲折成鋭角,牢牢綁在楊柴杆的頂端,看起來像一根兩齒的叉。選中細溜、易折又多花的槐樹枝,高舉起楊柴杆,用鐵絲折成的鋭角含咬住,使巧勁兒轉動手裏的楊柴杆,整枝絞下來。
熟練的大人們,很快就絞了滿滿一筐,揹回家將槐花擼到盆裏。打上幾桶井水洗乾淨,放入開水焯過後,再撈起浸入涼水中降温。待到槐花涼透,用手抓起勒擠掉水分,倒入提前剁好的豬肉餡兒,打一個雞蛋,放適量的油、鹽、味精等等調料,和勻。
爸爸負責擀餃子皮,媽媽和奶奶負責包,爺爺坐在門外曬太陽,小孩子被打發到鍋屋裏燒柴火。寵小孩子的人家,不捨得讓小孩子幹活兒,便打發爸爸去燒柴火,媽媽和奶奶包攬其他工作,爺爺依然是最享福的人。我是個倒黴孩子,總要去燒柴火,嘴裏嘟嘟囔囔的,十分不情願。爺爺雖然重男輕女,有時候也會自己坐到灶台前,攆我去玩。我巴不得這一聲兒,一得令就飛一樣衝出去跑掉,生怕我媽跟後面喊我回去,不許欺負親爺爺。
前些天,師弟忽然説寄了些槐花過來,心下高興,每天都盼着快遞員的電話。好幾天過去了,也沒見快遞員有動靜。等槐花的期間,在豆瓣發了一條狀態:欲吃槐花飯而不得。不一會兒,竟有個山東日照的姑娘私信我説,別人剛送了她好多,可以寄一點給我。好意難卻,便將地址和手機號留給了她。快遞之前,槐花已被姑娘不知情的媽媽用水焯過,我第二天收到的時候雖足足有一大包,但已經不是很新鮮了。心下可惜,也還是開開心心地買了肉餡兒和餃子皮,笨手笨腳地包起了槐花餃子。
二十幾年來,第一次一個人包餃子,鹽放少了有點淡,外形也不好看,唯一的優點就是個大餡兒多。我自己吃着覺得味道還算可以,可惜同居的榴蓮君覺得淡而無味,也根本吃不出槐花是什麼味道。作為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榴蓮君壓根兒沒見過槐花,更別提吃過了。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槐花壓根兒不是南方植物,而是地地道道的北方植物。陝西、山東、蘇北等地的人,都吃槐花。陝西人用槐花和麪,蒸一鍋槐花飯,山東人和蘇北人則多用槐花來包餃子。網上搜來食譜,好些人也用槐花來炒雞蛋。
不知怎的,師弟寄來的槐花被一個劉姓陌生人給冒領了,跟圓通快遞公司的客服投訴、交涉了好幾次,都無果。後來,師弟又寄了一包,也是第二天便送到,由於工作日家裏沒人,便送到了物業。可惜那天下班晚,回到家物業已經關門,又過了一天才取上。打開裝着槐花的白色泡沫箱,一股酒味兒鋪面而來,仔仔細細千挑萬選才從那一大箱子裏選出一些能吃的。跟着網絡上的食譜,開水焯過後,勒去水分,和雞蛋一起炒。可惜,嘗試再次失敗,炒出來的槐花水分太多,吃起來乾澀得像在嚼草,有一股很濃的半生的植物味道。
電話裏跟我媽提起包槐花餃子失敗的事情,她説:“要想吃新鮮的槐花,只能回老家一趟了。不過,我不會包那餃子,以前都是你奶奶包的。你不記得了?”
然而,奶奶早在1997年夏天就已經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