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系旁邊有一家中餐館,叫張姨之佳。是佳麗的佳,不是家庭的家。我們學校在一個村裏,全村就兩家中餐館,還有一家叫黃河飯店。黃河飯店的裝潢和伙食都跟它的名字一樣,頗具城鄉結合部的風格,一進門就感覺進了一個半年都沒洗過的油鍋,到處看起來都黏糊糊油膩膩的,大堂裏散亂的擺着幾張木桌,和沒有靠背的塑料圓凳,那裏的每個菜都裹着濃厚的勾芡,就像澱粉不要錢一樣,我剛來這上學的時候去過黃河一次,之後就再也沒去了。
張姨那就不同了,她把餐館開在一個別致的二層小樓房裏,牆是帶點歷史氣息的紅磚牆,上面還掛着一列民國女郎的照片,餐館裏鋪着地毯,每張桌子都鋪着桌布,放着一隻玫瑰和一支蠟燭,最迷人的還是那的壁爐,壁爐旁還有兩張海綿沙發,一到冬天張姨就會燃起壁爐,外面下着大雪,客人可以坐在壁爐旁,邊吃飯邊看着搖曳的火苗,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張姨那的菜也好吃,新鮮的菜,清澈的油,家常便飯卻又精緻合口,更重要的是,張姨這的每個菜也只比黃河貴個一兩塊錢!在這個中餐供不應求的村裏,能把中餐館開的那麼有風格和質量,足以看出張姨的氣質和態度。
我是張姨那的常客,一個星期14頓正餐10餐都是在那吃的,其它時候要麼是學校有免費披薩,要麼就是睡過去了。張姨那的服務員都認得我,跟我最熟的還是小佳,其他服務員會換班,小佳基本從開店到打烊每時每刻都在。她是張姨的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大學畢業後就在這給媽媽幫手,也順帶積累開餐館的經驗。有時週末沒事,我會在張姨那待上一整天,跟張姨小佳聊聊天吹吹牛也幫她們端端盤子。我知道張姨給餐館取名叫張姨之佳是因為小佳的名字,但我從沒聽張姨提起過他老公,也沒聽小佳提起過他的爸爸,餐館裏除了廚師和男客人,我也沒見有其他男人來過,我以為張姨就是傳説中一手把孩子養大的單親媽媽,可是張姨幽默,風趣,漂亮,活潑,還有點孩子氣,什麼滄桑,孤獨,寂寞,在她身上沒有任何痕跡,她一看就是被許許多多愛包裹着的女人,讓人怎麼都不會把她跟單親媽媽聯繫到一起。
這世上總有許許多多讓我捉摸不透的人和事,張姨就是其中一個,她的經歷和背景成了讓我一直好奇的迷。
張姨那還有一個讓我充滿好奇的迷,就是她菜單上的四個蒼蠅頭:小炒蒼蠅頭,清蒸蒼蠅頭,水煮蒼蠅頭,香薰蒼蠅頭。我是廣東人,從來沒聽説過什麼菜叫蒼蠅頭,起這名字誰還敢吃。後來一谷歌,才發現蒼蠅頭還是道名菜,是從前一位台灣廚師到四川學川菜時自創的,他把韭菜丁,豬肉末,香菇丁,小紅椒,和豆豉炒在一起,因為黑黑的豆豉看起來像蒼蠅,因此取名蒼蠅頭,也真夠有創意的。可是從來蒼蠅頭也就是個小炒,怎麼張姨這還有個清蒸,水煮,香薰。我每次去張姨那吃飯都按着菜單順序吃,這周終於把這四種蒼蠅頭吃全了,才發現它們用的都是同樣的原料,只不過清蒸是做成肉餅蒸,水煮是做成湯,香薰是裹成臘腸用煙燻,四種做法各有特色,但都算得上美味。可是張姨那麼有特點有創意的一個人,幹嘛偏在這蒼蠅頭上下功夫。她們家男人的事我不敢問,這蒼蠅頭的事我總可以問吧,這一次,誰也阻止不了我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了!
於是,在吃完香薰蒼蠅頭的這一晚,我決定一直在張姨這待着,好把這件事弄弄清楚。我坐在壁爐旁,假裝沒事一樣邊看書邊等她們打烊,她們10點關門,還沒到9點張姨就説家裏有客人來要提前走了,我暗自失望,一心指望着小佳那也有我想要的答案。終於到了10點,小佳像往常一樣倒了一杯勃艮第,一屁股坐在了我對面,忙完了一天她已是筋疲力竭,可是我早已等不及了,還沒等她喝一口酒我就問了出口:
“小佳,你們為什麼要搞四種蒼蠅頭?”
小佳聽了大笑:“歐麥噶,你在這待一晚上就是為了這個!”
一下就被看出來了,我只能厚着臉皮撒嬌繼續問:“是啊,美女,看在我吃了四天蒼蠅頭的份上你就告訴我吧。”
小佳泯了一口酒,説道:“是因為我爸。他姓殷,我媽總叫他小蒼蠅。。。”
我心裏一個驚喜,這個男人終於出來了!小佳本想繼續往下説,可我一句話脱口而出把她打斷了。
“你爸?是因為你爸不要張姨和你了?所以張姨對他恨之入骨要把他炒了,蒸了,煮了,燻了?”
我腦子裏頓時湧現出一幕又一幕的為愛復仇片段,可是小佳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現實。
“説什麼呢你,小説看多了吧!” 小佳甩給我一個輕蔑的眼神。
“不是這樣的?” 我的好奇心已經飆升到了珠穆朗瑪峯。
“當然不是啦。我爸是我爸,張姨是張姨,他們倆從來沒在一起過。” 説完小佳又泯了口酒。
什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張姨是未婚先孕?我腦子裏又湧現出了各種可能,還沒等我逐個理清,小佳又把我拉回了現實。
“我8歲的時候我爸把我過繼給了張姨,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是張姨的女兒了。哎,這事説來話長,我還是從頭給你講吧。”
“嗯嗯嗯!” 我終於如願以償,興奮的跟哈巴狗一樣直點頭。
“張姨老家在東北,張家是大户人家,張姨是家裏最小的女兒。張家的廚師姓殷,大家都叫他老殷,老殷有一個兒子,只比張姨小兩個月,大家就叫他小殷。張姨和小殷從小一起玩,小殷知道張姨地位比他大,一直叫她小姐,他愛和小姐玩,總是用泥巴把自己摸得滿頭黑逗小姐笑,於是張姨就管他叫小蒼蠅。”
我邊聽邊想,這是一個青梅竹馬的故事。
小佳繼續説:“張姨和小殷5歲那年,家裏被鬥了,簡單的説就是家破人亡了,張姨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全都逃不掉,連廚師老殷都逃不掉。小殷的媽媽,也就是我奶奶,準備偷偷的帶着小殷逃走,但小殷死活不想跟小姐分開,要和小姐一起,我奶奶沒辦法,就帶着小殷和張姨一起逃走了。逃了好久,中間的經過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後是逃到了台灣。”
我聚精會神的聽着。
“到了台灣我奶奶找了份餐館洗碗的工作,白天在餐館做工,晚上出去擺夜市,靠着兩份工作把小殷和張姨養大,她一直把張姨當親女兒養,小殷和張姨也像親姐弟一樣,他們就這樣一直在台灣生活。可是在我爸和張姨讀高三的時候,奶奶因為平時勞累過度,突然病倒了,他們沒錢給奶奶治病,就這樣看着奶奶去世了。”
我聽得眼淚都快掉了下來:“然後呢,他們倆怎麼辦?”
“沒人養我爸和張姨了,他們倆只能想辦法自己養自己。張姨畢竟基因好,學習成績一直是學校裏數一數二的,而且雖然來了台灣,我爸還是一直叫她小姐,從小叫到大,這種主僕意識大概是扔不掉了,於是我爸決定,他輟學去打工賺錢,供小姐繼續讀書。”
我轉過身裝作給自己倒杯酒,其實是偷偷抹眼淚。小佳繼續説:
“我爸畢竟高中快讀完了,他找到了個印刷廠的工作,白天工作,晚上回來自學。那會張姨要準備大學聯考,學習非常緊張,我爸每天打完工回來都會給她做好晚飯和第二天的早午飯。奶奶之前工作的那家餐館的老闆姓李,李老闆看他們可憐,每天都會把餐館一些剩下的菜帶給他們,那些菜大多是些韭菜根,泡開了又沒用完的香菇,多餘的肉啊,葱啊,蒜啊之類的,那些菜不新鮮,為了好吃我爸就把它們都剁成丁來炒,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再加點豆豉和幹辣椒,這道菜就叫做蒼蠅頭。”
“噢!” 我驚歎不已,繼續豎直了耳朵聽。
“我爸怕張姨天天吃炒這些丁吃膩了,就換着花樣來做,比如弄成肉餅蒸,煮成湯,揉成肉丸,裹成香腸,等等,香薰我爸當時沒有弄過,是張姨後來自己研發的。”
我恍然大悟!“天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男人!誰嫁給你爸真是太幸福了!”
小佳笑了笑,説:“其實呢,我爸一直喜歡張姨,在他心目中張姨一直是高貴的可愛的知書達禮完美無瑕的張家小姐,他對她一直是可望不可及的。可是張姨一直當他是小弟弟,總是挖空心思逗她開心的小蒼蠅。”
“那後來你爸娶了誰?” 雖然蒼蠅頭的問題小佳已經解答完了,但是我依然對後續充滿了好奇。
“你別急嘛!” 小佳繼續説:
“後來張姨考上了台大(台灣大學), 她成績那麼好,想出國深造,可是準備出國考試啊申請啊都要花一大筆錢,我爸當時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用來給她交大學學費了,她心裏是感激我爸的,但也覺得對不起我爸,因為她覺得自己出國了把我爸一個人留在台灣是多麼自私的一件事,於是她一直沒跟我爸説想出國的事。她當時自己也出去打工,邊打工邊上課還邊準備出國考試,畢竟她個性好強,怎麼也想試一試。有一次我爸看到她的託福書,一問她,才知道了這件事,也知道了張姨的矛盾。他有點傷心,可是他知道張姨是小姐,他不能讓小姐因為自己放棄了前途。於是他説他會在張姨出國前娶個老婆,這樣張姨就不用放不下他了。”
“然後他就去找老婆啦?”
“他當時知道餐館李老闆的女兒喜歡他,因為慢慢的李老闆自己都不來送菜了,都是李老闆的女兒小唐來,而且每次她來都給他加點東西,有時是魚有時是雞,有一次還直接加了一朵玫瑰花。”
我心想,這真是個直爽又勇敢的女子。
“雖然我爸並不是特別愛小唐,畢竟誰能夠取代張姨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呢,但是為了張姨,他決定讓自己愛上她。他開始對小唐有所表示,你來我往,兩人就好上了。小唐就是我媽媽。”
“那你後來怎麼跟了張姨呢?”
“唉。。” 小佳嘆了口氣,又泯了一口酒,我好像觸到了她的傷心事,可她還是告訴我了。
“你知道921大地震嗎?”
我搖搖頭。
“1999年9月21日那天台灣發生了一次大地震,有兩千多人死了,我媽媽就在地震中去世了,我爸和我也傷的很重,我爸更重一點。張姨當時已經在美國了,她聽説後馬上飛回台灣,見到了我和我爸,我爸怕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就決定把我過繼給張姨,讓她把我帶到美國來。等我傷好些了我就跟着張姨來了,但我爸還躺在醫院裏。” 小佳一邊説,一邊看着壁爐裏搖擺的火苗。
我無言以對,覺得對不起小佳,勾起了她的傷心回憶,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小佳看出了我的心事,轉頭看着我,説:“別擔心,我爸命好身體好,過了差不多半年就恢復得不錯了。每年我和張姨都會回台灣看他呢。”
“哇,真好!” 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可還是多少有些傷感:“這麼多年他都自己一個人在台灣嗎?”
“是啊。” 小佳説:“他不能走啊,李老闆就一個女兒,去世了,他還要留在那照顧我外公和外婆呢。”
“張姨後來也沒有結婚嗎?” 我又好奇了。
“沒有。” 小佳又笑了笑:“我們張姨可是個獨立的女人,這些年好多男人追她呢,她都看不上,她自己一個人開着餐館,過得滋潤的不得了。況且她還説,有我就夠了,我是她的甜心小寶貝,你沒看到這餐館的名字裏都有我嗎?”
甜心小寶貝,這話實在太符合張姨的風格了。原來是這樣,我心中的兩個迷,終於在這個晚上都解開了。我舉起酒杯對小佳説:“為這樣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咱倆乾一杯!”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繼續每天去張姨那吃飯,跟張姨和小佳聊天吹牛,不過現在我每週都會點一次蒼蠅頭,不管是小炒的,清蒸的,還是水煮的,香薰的,我都吃的津津有味,一邊吃着,一邊回味着張姨和小蒼蠅的那段動人往事。
過了一年,我剛放完暑假回學校就去張姨那吃飯,小佳跟我説,她和張姨一個月前回了台灣,因為她外公外婆去世了。她還説她爸爸準備處理完後事,就考託福來美國讀書,和他們相聚呢。
這真是悲喜交加的一個消息,但我看的出來,小佳心裏還是偏高興的。
又過了一年,我終於在張姨那見到了小蒼蠅,我管他叫殷叔。殷叔現在在我們村裏一個社區大學讀計算機,他正跟張姨討論準備也在這開一家中餐館呢。
有一天我聽同學説村裏那家新的中餐館今天剛掛了門牌。那同學還説開這餐館的人可能是老外,中文沒學好,因為餐館的名字叫 “殷叔食唐”,是唐朝的唐,不是食堂的堂。
我笑了,張姨之佳和殷叔食唐。我想,黃河飯店大概馬上就要倒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