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茶館,因為茶館有趣,那些閒聊與爭執都充盈生活的氣息,平常自在而富有哲理。
出了弄堂就是天馬茶館。
我去茶館不是喝茶,而是打開水。進門有隻圓滾滾的貯水桶,只要頂端的玻璃管咕嘟咕嘟泛起水泡冒出熱氣,水就開了。這個燒着通紅煤塊的水箱叫老虎灶。那時的茶館屬國營商店,售茶也售水,付一分錢或“壹分”的籌子就可灌一熱水瓶開水。由於離家近方便,我就經常去,也漸漸與茶客混熟了,也常被他們的茶話所吸引。
店堂的三張八仙桌几乎趟趟滿座。茶客多是上年紀的人,七八個一桌,每桌擺上兩三把紫黑光亮的茶壺,幾隻小茶盅也紅潤鋥亮。我糾結的是小小一盅茶居然分幾次才喝淨,有的只是抿一抿,似乎茶裏有神奇的味道才捨不得一飲而盡;有的眼看在嘴邊了卻慢慢放下,先得把話説了。
他們的話題如同他們的相貌,樸素而隨意。有老調重彈的生活瑣事,也有新鮮趣聞。即使吹牛我也要逗留一會聽個結果。比如鬍子拉碴嗓門洪亮的阿陸説有回下河摸蟹,感覺摸到了大黃鱔,拎出水來卻是條鮮紅的赤練蛇。他一本正經地説蛇沒咬他,只是死死纏着手腕,他風輪般地揮動手臂,把蛇甩了個八丈遠。看着他的認真,大家笑他,有的説那蛇牙掉了,也有説阿陸皮厚沒咬透。於是大家一陣開心。不過説起女知青在船上挑稻一腳踩空掉入河裏,他奔去救人,或是在天馬山裏抓住逃犯扭送派出所的事,大家無不佩服。
老王喜歡不停地摩挲自己的小茶壺,喝茶時小指勾壺把,拇指託底,食指中指按壺蓋慢慢提起,口對壺嘴頭一歪,“滋溜”一聲。他灑脱大方,經常掏出瓜子往桌上一撒。發煙時也不忘鄰桌的人。有次拿出一包“飛馬牌”香煙樂呵呵地説是好煙,結果一圈下來自己沒了,只好掏出“勞動牌”。他説抗日時給新四軍送情報,捉了三隻鴨子,捏死一隻把情報塞入鴨肚裏與活鴨擺在一起去“賣鴨”。過關時日本鬼子扣了活鴨,留下死鴨情報就送出了。他還説日本投降兩年後有天半夜槍聲四起,全村人都跑,自己也跟着一羣人跑,結果跟的是國民黨軍就被強制當了兵。打過一次仗,他槍口抬高故意避開解放軍,後來趁亂逃回了浙南老家。就憑送情報的功勞,鄉幹部叫他當村幹部,可他説技不壓人,做木匠好。説完吸口煙“滋溜”一口茶,滿臉愜意。
他們中唯一戴眼鏡的“杜佬”看似斯文,喝茶卻粗獷。每次三分錢一小紅包茶放入瓷碗直接到灶上衝上開水。一説話下巴上的褐色疤痕像蚯蚓在蠕動,盡興時仰頭大笑。他的説笑也讓我長了見識。比如甲魚咬手不放,只要用一細物戳其鼻孔立馬鬆口。又如釣魚要看風向和時辰,魚種不同魚鈎魚餌也不同。油鍋起火蓋鍋蓋等生活常識都是他説的。
其實不打開水我也會光顧茶館,因為茶館有趣。無論是他們偶爾的爭執,閒聊的柴米油鹽,還是亞非拉人民反帝形勢,都充盈着最平常自在而富有哲理的生活氣息。尤為珍貴的是他們從無悲哀憂愁和埋怨牢騷,那種豁達滿足和純粹,猶如清澈透亮的茶水,令我通透舒坦,也讓我積攢了許多美好記憶。(劉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