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生活和夢想有多重?我們和兩位女性殘疾人運動員聊了聊

由 秋長紅 發佈於 體育

殘疾人,現實生活中既熟悉又陌生的羣體。

説熟悉,我國有8500萬殘疾人,涉及家庭人口近3億,他們的身影其實並不鮮見。

説陌生,殘疾人似乎和大眾日常生活總隔着些距離,有意無意間,“你們不一樣”的印象也在流露。

12月3日是“國際殘疾人日”。我們和殘疾人舉重冠軍譚玉嬌、郭玲玲聊了聊,聽她們講講自己的故事。有些看似平常的事,於她們來説十分艱難;有些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卻也在她們的故事裏一再出現。

里約殘奧會,譚玉嬌(中)獲得女子舉重67kg級金牌。

2016年9月11日,里約會議中心2號館。隨着三盞白燈同時亮起,譚玉嬌打破女子舉重67公斤級世界紀錄。

殘奧金牌掛在胸前,她用雙手攥緊。這個一向堅強的“90後”湘妹子眼中淚光閃閃,對着飄揚的五星紅旗大聲喊出:“我做到了!”

電視機前,河北姑娘郭玲玲看得出神。2015年在四川遂寧第九屆全國殘疾人運動會上拿到銀牌的她,也夢想着更大的舞台。

如今,她倆已成為隊友,在中國殘疾人體育運動管理中心的餐廳裏,説起當年的這幅場景,兩人會心一笑。

譚玉嬌在綜合訓練館。

“哪有運動員是不疼的”

夢想是什麼顏色的,不好説。夢想是什麼感覺的,譚玉嬌刻骨銘心一個字——疼。

去年殘疾人舉重世錦賽出發前夕,譚玉嬌右肩疼痛難忍,難以入眠。此時她還不知道,像是一個繃了太久、不堪重負的彈簧,她的右肩岡上肌肌腱在舉起145公斤槓鈴時突然撕裂。

熬到天色微明,點亮手機屏幕,5點50分。

上午,譚玉嬌咬牙堅持去訓練。16年舉重生涯告訴她,傷病對運動員來説就是家常便飯,哪有運動員是不疼的。

譚玉嬌熟練地做完準備活動,躺在舉重牀上,握槓、起腰、用力一舉,雖然飆升的腎上腺素暫時將疼痛壓制,但她並沒有舉出自己的真實水平。

這並不是譚玉嬌第一次面對傷病困擾。2012年倫敦殘奧會,22歲的譚玉嬌是隊裏年紀最小的,也最有希望衝擊67.5公斤級金牌。

然而,賽前三個月,她的左肩嚴重拉傷,隊醫建議暫時停止訓練。

針灸、理療、拔罐、熱敷,譚玉嬌那段時間幾乎把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了。每天都期望情況變好一點,可訓練依然不在狀態,她每天都在過山車式的心理焦灼中經歷希望與失望。

李偉樸教練太懂她了。從譚玉嬌2009年進入國家隊以來,李偉樸一直擔任她的主管教練。

李偉樸把她帶到操場上,只説了一句話,“喊吧,不要管別人怎麼看。”

內心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得到釋放,這個平日裏“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的湘妹子嚎啕大哭,像個委屈的孩子。

那一年,譚玉嬌以一枚銀牌結束了自己第一次殘奧會征程。

接受治療的譚玉嬌也要來張自拍。

再次受傷,為了儘快恢復,譚玉嬌採用了自血療法——先抽自己十管血,製成一管血清,再打到受傷的部位。

雖然醫生事前提醒她會很疼,一針下來,譚玉嬌還是忍不住叫出了聲:“太疼了!”

醫生安慰她,“疼也得忍着,想想你的奧運冠軍就不疼了。”聽到這話,譚玉嬌咬緊了嘴唇,但眼淚依然啪嗒啪嗒往下掉。

走廊裏,譚玉嬌的父親譚自力心如刀割,思緒凌亂,想起女兒5歲就沒了媽媽,想到她13歲就離開家練舉重,從湖南到浙江,這麼多年一個人在外打拼。

但此時,他除了在樓道里心疼地踱來踱去,什麼也做不了。

兩針注射完,護士遞給譚玉嬌幾張紙巾,在旁邊站着看她哭了好一會兒。

調整好情緒,譚玉嬌忙跟護士説抱歉。護士説:“沒啥不好意思的,之前綠城足球隊一個外援,那麼大個子,還不是疼得在地上打滾。”

比賽中的譚玉嬌。

看着對面聽得出神的郭玲玲,譚玉嬌説:“高水平運動員其實已經無所謂提高不提高了,就剩下一個與傷病抗爭的過程。誰能扛得住,誰能戰勝傷病,誰的運動生涯就會長一些。”

“已經吃了這麼多苦,這次一定要耐住性子、咬緊牙關,以最好的狀態走到東京賽場。”

“幸福家庭不亞於奧運冠軍”

郭玲玲往譚玉嬌餐盤裏夾了一塊排骨,“我最近在控制體重,你多吃點。”

別看郭玲玲只比譚玉嬌大一歲,她已經是個媽媽選手了,女兒吳紫嫣今年六歲。

女兒是郭玲玲在舉重路上勇往直前的堅硬鎧甲,也是她最大的軟肋。

2019年殘疾人舉重世錦賽,郭玲玲奪得女子45公斤級金牌。

2011年,拿到全運會季軍,郭玲玲選擇告別舉重,回家懷孕生子。2014年5月,女兒四個月大時,郭玲玲回隊報到,一照面就把教練孫曉剛嚇了一跳。

孫曉剛沒想到郭玲玲會這麼胖。郭玲玲原本打41公斤級比賽,可此時她足足有57.5公斤。

“能怎麼辦?少吃、多練,往下減唄。總不能回家去,在山溝裏窩一輩子吧。”

郭玲玲不能像健全人一樣在跑步機上跑,她就把枴杖架上去,胳膊再架到枴杖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倆胳膊上,腿還得倒騰起來。一般人想像不到有多累。”

吃飯就更得控制,每次只吃青菜、水果和一小口米飯。連喝水都要拿量杯稱,孫曉剛給郭玲玲的標準是“渴了就抿一口”。

減重已經異常艱難,但這抵不過媽媽對女兒的思念。

女兒小時候總見不到郭玲玲,在電視上看到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性就叫媽媽。

郭玲玲和女兒。

現在女兒長大了,不會再認錯媽媽,可她又有了新的困擾。晚上跟郭玲玲視頻電話時,小紫嫣會一本正經地問:“媽媽,為什麼別人家都是爸爸出去上班,媽媽在家看孩子。咱們家卻是你出去上班啊,你也不回來看我。”

郭玲玲的丈夫吳丁丁初中沒畢業就下煤窯打工。小紫嫣年齡漸長,吳丁丁輔導起功課也越來越吃力。這時候,小紫嫣又想到了“無所不能”的媽媽,“媽媽,你快回來教我寫作業吧。”

郭玲玲只能安慰小紫嫣,“咱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爸爸為了照顧你放棄出去工作。你平常要聽爸爸的話,好好學習。”

看着郭玲玲談到女兒時不覺上揚的嘴角,譚玉嬌發現,“幸福家庭帶給人的滿足感並不亞於獲得奧運冠軍”。

雅加達第三屆亞殘會,郭玲玲打破女子舉重45公斤級世界紀錄。

“補全人生的拼圖”

郭玲玲一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症,種了一輩子地的父母誤以為少用雙枴多用手扶膝蓋挪着走,能減輕病症,結果又導致郭玲玲脊柱嚴重側彎。

郭玲玲的父親郭付貴每次想到這些都悔恨不迭,更為孩子的未來擔憂,“閨女以後怎麼才能有碗飯吃?”

郭付貴聽到郭玲玲要練舉重的想法時,第一反應是被騙了,哪有殘疾人去搞體育的。

剛訂婚的丈夫吳丁丁默默抽了一會兒煙,也覺得不妥,“這哪是姑娘家乾的?”

學舉重不是郭玲玲頭腦一熱做出的決定,她對自己的未來也有想法。

求學路上的坎坷、同學異樣的眼光讓郭玲玲發現“我是不一樣的”。她從來沒上過體育課,只能坐在窗邊羨慕地看着其他同學在操場上蹦蹦跳跳。

就連上廁所,她也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她只有大課間才敢去,因為這段時間比較長,她只能慢慢挪完那五六十米路。

當她在迷茫中時,舉重敲開了郭玲玲封閉的心門,讓她發現“我也能行”。

她不想因為別人的不理解就放棄這個選擇,“按照尋常路走下去,我永遠都比別人矮半截。可我從小勁兒大,好好練沒準兒有前途。”

執拗的郭玲玲“要挾”吳丁丁,“你要送我去學舉重,最起碼知道我在哪訓練。要不然,怕你都找不到人。”

2011年,郭玲玲第一次參加全運會就拿到了銅牌,隊友隨手拍了一段郭玲玲獲獎的視頻,可把郭付貴激動壞了,“頭一次覺得閨女給老郭家長臉了,咱臉上有光!”

譚玉嬌從小成績就很好,即便從初一開始正式練舉重,也從沒有放棄學習。

當時學校離訓練館有兩個小時車程。結束一天的訓練,譚玉嬌的胳膊往往一點兒勁都沒有,吃飯時胳膊抖的連筷子都拿不住。手掌也磨出好幾個血泡,有時候晚上趴在桌子前寫作業,眼淚不知不覺就滴落到課本上。

這些辛苦,最終給了譚玉嬌面對生活的底氣。“舉重其實就是一個克服重重困難和壓力的過程。你想想看,那麼大的重量壓下來,你不舉起來就會被它壓下去,你就是在不斷對抗壓力的過程中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譚玉嬌原本應該2009年參加高考,但那年高考時間和全國錦標賽衝突。經過一番權衡,她決定放棄高考。

那年,她順利拿到自己第一個全國冠軍,並且入選國家隊。但“上大學”也成了譚玉嬌心裏的一個結。

里約殘奧會結束後,譚玉嬌進入北京體育大學“殘奧冠軍班”學習,終於彌補了這個缺憾。

譚玉嬌(中)今年從北體大殘奧冠軍班順利畢業。

如果將人生比喻為一幅拼圖,我們大多數人會將肢體健全視為“默認狀態”。然而,譚玉嬌卻説:“肢體殘缺並不意味着要處在被遺忘的角落,舉重和教育補全了我人生的拼圖。”

2011年,郭玲玲在杭州第八屆全運會上拿到了人生第一筆獎金,她拿出4000塊錢獎勵了自己一輛電三輪。“真沒想到練舉重還有獎金。”郭玲玲説,“現在我也能掙錢了,不是坐在家裏吃閒飯的人了。”

對她來説,如果明年東京殘奧會取得好成績,除了榮譽,也會實打實地改善家庭的經濟狀況。

不知不覺,偌大的餐廳就剩下她們兩個人。保潔大姐過來提醒她們,食堂到了閉餐時間。

輪椅搖出食堂,冬日暖陽灑落一地,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眯着眼睛伸了個懶腰。

下午還要訓練,她們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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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