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照陶淵明、蘇軾等先賢的境遇,戴建業往往對自己生活中的挫折釋然:“如果真的走進了每一個詩人的內心世界,你遇上困境就會有很多‘心理知識’。”(受訪者供圖/圖)
在世界讀書日的一場直播裏,戴建業落淚了。他略微突兀地冒出來一句:“人總是要死的,所以我要不辜負這麼多粉絲,我要寫出更好的東西來回報大家,回報這些讀者。”
戴建業平素講話堅定,湖北麻城口音增添了慷慨激昂。他喜歡用男性色彩強烈的詞彙“爺們”,以此概括盛唐的生命力。“對李白,對盛唐的這些詩人,我非常地嚮往,而且由衷地讚美他們。”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在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戴建業的學術領域是魏晉南北朝文學,卻因講解唐詩受到公眾歡迎。多重因素偶然疊加,令他的人生際遇格外曲折。昔日沉默訥言的年輕人,如今因幽默風趣成為“網紅”;總是帶來挫折的家鄉口音,卻成為獨特的身份象徵。作為直接受益於恢復高考的77級大學生,他三十多年後才知道,自己本可以就讀全中國最好的大學。
“我們那一代人,也包括稍後的78級、79級這一代人,普遍有一種家國情懷,普遍關心國家的命運,時代的命運。”戴建業在“愛思想”網的專訪中説。“家國情懷”恰好是他從詩人們身上看到的。他認為,杜甫之偉大在於“把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隨着年齡增長,他慢慢喜歡上感時憂國、飽含同情心的杜詩。
詩歌塑造了戴建業。他相信“讀什麼樣的書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卻不願多談詩歌對自己的影響。詩歌的養分如星辰般散落在他的著作和眾多訪談、博文和演講中。他熱情稱頌正派的人,儘可能直白地針砭時弊,甚至期盼向公眾剖析自己的鄙陋之處。
“站在公眾面前的戴建業,滿頭白髮,一臉皺紋。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就呈現出什麼樣子,不裝不作我才活得坦然。”在新書《戴老師魔性詩詞課》的後記中,戴建業寫道。這本談論李白與杜甫詩作的新書,很快就在電商平台進入了預售排行的前列。
“麻城話大家都聽不懂!”
去中文系報到那天,戴建業結識了廖珂。他們都在農村長大,分在一間寢室,牀挨着牀,三五天下來就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
友誼與詩貫穿着戴建業的人生。中學寫“批林批孔”的大字報,一位理科老師莫名其妙地讓他寫首詩上去。他從幾天前的報紙上抄了一首,略加修改。大家覺得詩好,就鼓勵他投稿,居然在其他報紙上發表了。少年因讚譽而虛榮,更不敢承認詩是抄來的。他開始閲讀很多新詩和古詩,開始寫散文、小説,上大學前還發表了一部獨幕劇本。
高考中斷十一年,1977年重啓,冬天考試,轉年初春開學。湖北省的錄取率大約4%,數年積累下的考生背景五花八門,廖珂還遇見了中學老師,師生瞬間成了校友。學校當時叫華中師範學院,百廢待興,中文、歷史和政治三個系不用實驗室,學生先去京山校區幾個月。那裏只有孤零零的兩棟平房,與農場相差無幾。
這次高考程序不大規範,考生不知道成績,填志願只能靠估分。“我知道我考得好,但不知道別人考得好不好。”戴建業放棄了自己最喜歡的數學專業,憧憬成為詩人。
學校裏的讀書氣氛異常濃厚,有如“餓了肚子的人突然遇到了麪包,撲在麪包上,永遠都吃不飽”。廖珂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每天五點多,天還沒亮,他們倆就到水塘邊的樹林裏讀書,過一個小時才回去吃早飯,“大家都想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
戴建業家境窘迫,只能靠每月十三四元助學金生活。飯錢七八元、教室費兩元,剩下幾元零用,難得添件新衣。他和廖珂常在閲報欄前邊讀報邊吃飯。有時二三兩米飯吃光,他想添,還要徵詢廖珂的意見。飯票有限,一次吃多,下次可能就打不到飯了。
“他普通話比我還差,麻城話大家都聽不懂!”廖珂回憶得哈哈大笑。相對於見多識廣的城市考生,農家孩子“多少有點自卑感”。戴建業很快在學業上顯示出能力,但一度抑鬱,講話很少,事業前景仍舊模糊。大四去武漢的中學實習,同學試講一遍就能上講台,他反覆嘗試仍不合格。即便教案非常出色,改不掉的鄉音還是拖了他的後腿。實習的四十多天裏,他幾乎夜夜失眠。
不過,戴建業還可以因詩歌而激動。他期盼感受李白目送友人孟浩然,“孤帆遠影碧空盡”的情景交融。但那只是一種消失的意境,“現在都沒有那種船,汽笛一響,就一點詩意都沒有了”。目的地揚州的美好,生活在武漢的人格外憧憬。湖北的春天濕度大,如同柳永在《雨霖鈴》中描繪的“暮靄沉沉楚天闊”,不像揚州的“煙花三月”那般燦爛。
詩歌關聯着想象,又如此現實。戴建業決定考唐宋文學方向的研究生,算上他,全班只有三個人考研成功。讀研回來,戴建業在母校任教,起初還是缺乏自信。“他畢竟聰明,抓緊文學的意象表達出來。”廖珂記得,到1990年代中期,教書十多年的戴建業站住了腳跟。學生歡迎他,也理解和接受了他的鄉音。
77級的友誼延續着,在官方負責分配的年月,同學間對物質和前途的競爭幾乎不存在。一位從事檔案工作的同學去省檔案局查詢,大家才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數。那一年考入華中師範學院文科的學生中,戴建業排第二名。三科289分,超過了北京大學錄取分數線19分。
這時,他們已經畢業了三十年。
“任何一個好他都記在心裏”
李又順清楚地記得與戴建業的第一面:瘦瘦小小的人走出地鐵站,拎着十幾本書和一件瓷器。神交近二十年的戴建業,就是他想象中的樣貌。
1990年代初到華東師範大學念研究生時,李又順正趕上一批上海學者們發起的“人文精神大討論”。討論發起者之一、華東師範大學教授王曉明後來總結,“人文精神”在不斷生長和日益豐富。“每個人不同的努力,通過個人的差異,來發展對精神價值的追求。”
“保持現在的一種人文理想,與那個時代是分不開的。”李又順對南方週末記者説。2013年,他就獲得了“中國好編輯”稱號。同樣的理想,使他與年長整整十歲的戴建業相互吸引。他先在報刊上讀到戴建業的文章,主題大約是諸子百家,為其真情實感打動,就寫信約書稿。
戴建業很快回了信,附上一本寫老子的新書。書信往來之餘,李又順常常閲讀戴建業的博客,一兩天更新一篇,“愛憎分明、懲惡揚善”。在他眼中,這位朋友受儒學影響,是積極的入世者。
2016年第一次見面後,李又順常與戴建業通電話,瞭解到他感性那一面。妻子患病後,戴建業每天吃過晚飯就陪她聊天,一兩個小時裏聊人生、聊生死。撫平妻子的情緒,他才開始工作,通宵達旦地寫作看書。疫情期間,他一直在醫院陪伴妻子,保持着一貫的理性平和。
戴建業開玩笑般地回憶,結婚時兩人約定,家中大事他説了算,小事由妻子管,然而“結婚三十多年,家裏就沒有發生過一件大事”。因為妻子管賬,他幾年前與大學同學打牌消遣,每次只帶一百元零花錢,真正做到“小賭怡情”。2018年,在兒子的婚禮中,戴建業在致辭中告誡新人:“愛情不只是短暫的兩性吸引,更是相互長期的包容,雙方天長地久的關愛。”
那次婚禮,李又順平生第一次擔任證婚人。看到戴建業在世界讀書日直播中動了感情,他又深夜打電話問候。“戴老師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別人對他的信任,任何一個好他都記在心裏。”李又順説,他非常珍視這段友誼。
李又順現在供職於復旦大學出版社,仍然對工作懷抱着理想。説到“出一些真正有營養、有價值的東西”時,他的語調突然變得異常温柔。
“你説陶淵明種地很差,我説你的酒很差”
張三夕性情開朗,受訪時又格外認真,把要點敲進微信,逐條發給了南方週末記者。他是戴建業的文學院同事和好友,兩人簡直“榮辱與共”。研究生會從2010年開始每兩年海選一次“我心目中的好導師”,戴建業與張三夕就在前兩屆分別入選。
那時,戴建業正給本科生開設“走進大詩人”選修課,教室每每座無虛席,以圖書、課程數字化聞名的超星公司還隨堂錄了像。他適合《百家講壇》那樣更具影響力的電視節目,但因口音而未能通過面試。
戴建業素來尊重張三夕的意見,聚餐中聽他説開了博客,回去就瀏覽。“自己的文章可以隨便發出去,我感覺這十分美妙。”戴建業回憶自己本不願意過分逾越專業邊界,關注社會事務。
2011年初戴建業註冊博客,7月發佈的《校長,別在畢業典禮上發嗲》就引發了廣泛關注。他批評畢業致辭中過多的網絡語言,“既淺薄又俗氣,校長降格,聽眾肉麻”。文章被新浪博客推到頭條,紙媒繼而紛紛轉載。戴建業發現了自己寫雜文、隨筆的能力,一度“寫得近於發瘋”。次年,他經網絡投票成為網易十大博客名家。
倒是“走進大詩人”留下了缺憾,戴建業預備講五位大詩人,最終只講成了陶淵明、李白與杜甫。他敬屈原,囿於準備不足;愛蘇軾,課時卻不夠了。或調侃,或説理,他都有詩為證,講課風格經由這堂選修課完滿地展現。
説陶淵明富有幽默感,戴建業舉《歸田園居·其三》裏講到的種地:“你以為他種得蠻好,他突然來一句——‘草盛豆苗稀’。”接下來的評點,成為他的經典段子:“種的個鬼田,要是我種得這個水平,我絕不寫詩。”抓住大家的注意力後,他引出下一句“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再呼應前面的詩句:“還是種那個鬼‘草盛豆苗稀’”。
“你説陶淵明種地很差,我説你的酒(量)很差,你談陶淵明總是要隔一層的。”張三夕就着話頭調侃回去,再次大笑起來,“不能喝酒的人一般是不能研究魏晉的。”戴建業胃不好,喝不了太多酒,笑笑了事。
對於講課和寫作,戴建業都帶着唐代人寫新樂府的感覺,“無復依傍,即事名篇”。“不帶教案在台上講課,你就擺脱了很多依賴,就是要寫新樂府,不依賴過去的東西。”他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講課有很多新的創造,尤其激動了以後。”
隨着課程設置、“教學模塊”之類規矩越發重要,個性化的“走進大詩人”不再開課。戴建業相當遺憾,慢慢才釋然。陶淵明、蘇軾等先賢的境遇,使眼前的挫折終於無足輕重。“如果真的走進了每一個詩人的內心世界,你遇上困境就會有很多‘心理知識’。”戴建業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博客也停了下來。他的網易博客2017年底最後一次更新,如今博文已然清空。他繼續講話和寫作,常與朋友和同事交流。“有些話或許偏激,但都出自我的內心。”2019年8月18日,他在“戴建業作品集”的首發式上自陳。
張三夕看到等待籤售的讀者“排了幾里路”,覺得不可思議。九卷本文集中八本是學術著作,如老子、陶淵明和孟郊的專論,甚至還有更專業的古代典籍分類。僅有的通俗作品是隨筆集《你聽懂了沒有》,書名就來自戴建業表達關切的口頭禪。
勸阻戴建業自我剖析的也是張三夕,因為“現在這樣做不合時宜, 各種各樣的議論會干擾你的情緒,使你無法專注於讀書、寫作”。他接受了勸告,但念頭猶存。他在等待時機。
“找仙人、採仙草、煉仙丹”
2019年9月12日,廖珂邀請戴建業到恆潤實驗學校講座,題目是《古代詩人的人格理想與人文關懷》。廖珂在這座位於廣州市的學校擔任校長。
報告廳能容納三百人,當天去了六百多人。除了三百位初中生全部按要求來聽講,其餘都是戴建業的學生、同學,學生家長以及附近學校的語文老師。大人興致勃勃,孩子們似乎不感興趣,帶着數學作業、英語作業過去。
“網紅”教授確實不一樣了。兩位老同學先拿同窗經歷調侃,戴建業自嘲麻城普通話講起來如“胡説八道”,到廣東卻信心大漲。幾句話讓氣氛活躍了,孩子們笑了起來。
戴建業仍舊幽默,但顯露出對詩人人生史的嚴肅審視。陶淵明寫田園呈現“本真生命”,在繁華世事中找到內心的平靜。講座延長了半個小時,孩子們還圍着他簽名、合影。廖珂提醒大家快去吃飯,要不食堂就要關門,方才解了圍。
四十多年間,廖珂眼見着戴建業逐步積累自信,弱點倒成了特長。戴建業口音濃重,使聽眾着意於課程內容及他的表情,“小孩子調皮一樣,不是害人,是好玩、有趣”。
戴建業被稱為國民教授或“網紅”教授,首先“在學術上站得住”,對前人的同理心又使他講得通俗且平實。“想發財、想升官、想怎麼找朋友,跟我們大家一樣。”廖珂向南方週末記者分析,“用每一個人自己的生活去理解。”
對成為“網紅”,戴建業不止一次表達擔心。大概兩年前,超星把課程剪輯成短視頻上傳到抖音。在若干名家裏,他出人意料地受到了最熱烈的歡迎。那段講陶淵明的視頻已經獲得超過37萬次點贊,留言近九千條。概括李白、杜甫與高適友誼的那句“找仙人、採仙草、煉仙丹”,更成為他的標誌性短句。像當初接觸博客一樣,若非年輕同事相告,他壓根不知道這款App。他只知道,認識自己的人變多了。
戴建業更喜歡談求真與寬容。陶淵明的《飲酒·其五》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結尾,“真”常被解釋為人生真諦或自然意趣,但他認為含義當是“本真的生命展露呈現”,即真性情。“人都喜歡聽好話,不喜歡聽真話,説真話就是説實話,這個‘真’是很難得的。”張三夕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説真話、做有真性情的人,是他在為人上的追求。”
因詩歌而“紅”,使戴建業的生命、學術和趣味被部分遮蔽。張三夕聽戴建業用英文背誦過伯特蘭·羅素的文章,他極喜愛這位英國哲學家。為了準備讀書會,張三夕的一位博士生向戴建業借來《存在與時間》。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這本經典之作上面,批註密密麻麻。
戴建業期望具有寬廣的視野。他比較李白和美國詩人惠特曼,看到不同詩人及民族共有的蓬勃生命力。他在新書裏呼籲寬容看待李白的國籍:“李白哪怕是個白種人,只要他是用漢語寫的,只要是中華文化的乳汁把他養大的,他就是我們的詩人。”
“他的詩歌表現出那種極端旺盛的生命力,書寫的那種豪放、奔放、情懷,那種飄逸的風采,剛好和大唐盛世非常契合。”戴建業向南方週末記者描述着李白與其時代。在他眼裏,盛唐時代,讀書人無不向往自由,詩人引起同時代人的共鳴,知音眾多,才成為那個時代的“大V”。
當然,“杜甫沉鬱、痛苦、深沉,在盛唐肯定不會有李白那麼多知音”。他更符合中唐冷靜、現實的時代精神。詩人們得到的評價總是“同情勞動人民的疾苦,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戴建業並不滿足,希冀真正瞭解那些獨立、豐富的個體。李白純真、敏感、奔放,希望追求人生的自由,又想建立偉大的功業,“所以他一輩子過得並不好,他的靈魂從來都不安寧”。
對於應景詩歌或奉承文字,戴建業報以“理解之同情”,不願厚誣古人。想在帝制時代建功立業,如何不與皇帝、官僚打交道?吹噓自己而寫的詩文,不妨就當成求職簡歷。他希望就事論事,具體問題要還原到歷史背景中。
戴建業喜歡李白的激昂,也對杜甫的深沉、陶淵明的求真心有慼慼。他希望在入世與隱逸之間轉換,近兩年完成稿約後回到書齋,繼續撰寫學術著作和論文,翻譯英語散文和小品。
“人生短暫是吧?”戴建業問了一句。
南方週末記者 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