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U形彎
在崇禎時期,皇上為了練兵,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加重徵税,企圖抵制清兵,抵制反賊。一晃五年過去了,原來企圖解決的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加重了。官兵照樣不靈,清兵還在鬧,李自成更由戰略性流竄轉為戰略性進攻,從西安向北京進軍,已經走到了大同一帶。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有人給崇禎皇帝分析:現在地方官以各種名義徵税,追討拷打,鬧得百姓困苦不堪,遇到反賊而歡迎,甚至賊沒有到就先去歡迎了,結果兵沒有練出來,民已經喪失了,最後餉還是徵不上來。
説白了,就是告訴皇帝,你不是想加餉平賊麼?偏偏你籌餉的規模和努力越大,百姓迎賊就越踴躍,賊也就越多。百姓投靠了賊,餉更沒處徵了。這意味着一個空頭政策換來了更多敵人和税收的永久消失。最後,崇禎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徵税越多,反賊越多。
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崇禎皇帝轉了一個彎。皇帝的思維原來是直線的,他想多斂錢,多練兵,從而消滅反叛者。在前期斂錢練兵的效果還不錯,但是隨着斂錢徵税越來越重,老百姓加入叛亂隊伍的速度和規模陡然上升。皇帝新斂到的那些軍費,新增加的兵力,還不足以鎮壓新制造的反賊。這個轉彎,有點邊際效應的意思,明朝確實沒有清晰地講出來。這個死彎在我們兩千多年帝國的歷史上反覆出現,要過無數人的性命,現在又來要崇禎的命了。
徵税的壓力越大,反叛的規模越大,帝國新增的暴力敵不過新生的反叛暴力。全國形勢到了這種地步,崇禎便走投無路了。崇禎和明朝就是被這個U形彎勒死的。
李自成:谷底的硬石
李自成反叛有好幾種説法,有的説是李自成被村民推選為行政村的村長,上面徵税,如果交不齊,就要拿村長是問。税負太重,李自成收不齊錢糧,自己又賠不起,只有造反了。另一種説法是李自成欠下鄉紳的債務,被鄉紳和官員往死裏逼,最後不得不造反。
崇禎死彎也是受多方面的影響,其中天災的影響就比較重要。明末大亂從陝西開始,這是因為中國氣候在明末進入了一個小冰河時期,降雨區域普遍南移。從氣象記載來看,就表現為陝西一帶連續多年的大旱,動輒七八個月不下雨。在陝西那個靠天吃飯的地方,這就意味着大面積饑荒。江南米價狂漲,陝北米價是江南的四五倍,與此相應的就是餓殍遍地和大量人吃人記載。陝西不比江南,底子本來就很薄,哪裏架得住這樣的連年天災。
到了這種關頭,官府應該做的是救濟和賑災,絕不應該繼續加税壓榨。而崇禎所做的正是加税,而且催逼嚴厲。按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規定,各地遭災,地方官一定要及時報告,隱瞞不報者死。如果情況緊急,地方官有權直接開倉放糧。但這不過是一紙規定而已。
話又説回來,各地的糧倉裏也未必有多少糧食,好多地方賬面上有,實際上被那些貪官污吏們偷偷吃了黑。李自成圍困開封的時候,開封的糧倉就是這種情況,開封大飢,一個人單身走路經常失蹤,被人像偷雞摸狗一樣悄悄殺了吃掉。我國糧食部門的黑暗有上千年的悠久傳統,難道崇禎就能找到根治的靈丹妙藥?
崇禎元年農民造反前的口號:餓死也是死,當反賊也是死,坐等餓死,還不如當反賊死。這是非常現實的厲害計算,當良民和當反賊的風險已經相當了,而當反賊活下去的希望卻大得多,這就是崇禎死彎的谷底。
更深廣的背景
秦二世元年,陳勝、吳廣到北京一帶服役,大雨路斷,不能按期趕到,依法當斬。繼續趕路無疑是自己送死,而逃亡與造反比起來,吳廣認為二者的風險差不多,仍是一個死。陳勝説天下苦於秦朝的統治已經很久了,造反倒有可能成功,於是決定造反,天下大亂,秦朝由此滅亡。
這類事情在隨後的兩千多年中不斷重複着。政府和百姓的這種致命衝突,一直沒有得到徹底的體制性的解決。我們的祖先好像記吃不記打一樣,總在同一個問題上犯錯。
陳勝、吳廣造反的1560年之後,明朝創始人朱元璋二十五歲,正在一座寺院裏當和尚。當時元朝已經用沉重的徭役和赤裸裸的腐敗逼出了紅巾軍,官兵和造反者殺來殺去,天下已亂,官兵經常捕殺良民冒充戰功,這時候朱元璋開始計算兇吉。朱元璋非常謹慎,一直在考慮是否造反投奔紅巾軍,經過幾番周折,最後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通過卜卦來解決。結果,留下是兇,逃走也是兇,投奔紅巾軍是吉,於是就投奔紅巾軍了。
還不到三百年,世道又轉了一個圈,輪到朱元璋的子孫面對當年明太祖一流的人物了。
面對沉重的賦税,官員們貪污是一方面,上面的政策也有相當大的影響。崇禎剛即位,便作出了具體嚴格的規定:知府完不成賦税任務不能升遷,知縣完不成賦税任務不能參加升遷前的考選。這是用胡蘿蔔勾引毛驢前進的政策。同時還有大棒驅趕的政策,完不成錢糧任務要降級,還要扣罰俸祿。導致了納税指標各種各樣,花樣繁多,內容之龐雜,連户部尚書都搞不清楚了,只能依靠具體登記辦事的書手處理了。
為了完成賦税任務,除了拿老百姓開刀,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賄賂書手。書手是負責登記造賬的,向書手行賄,讓他們在賬目上做手腳,反正皇上和那些局長們也搞不清楚那些税收名目。在這個意義上,書手比天子更能影響地方官的命運。
通向谷底的路途
田地負擔越重,苛捐雜税越多,田地就越不值錢。這就像開飯館一樣,除了交納各項税費之外,三天兩頭來幾個穿官服的橫吃橫喝,吃完一抹嘴走了,你還得賠笑臉,不然就給你撕一張罰款單,這樣的飯館很難賺錢,自然賣不出好價錢。這就是説,皇上的好壞,貪官污吏的多少,對土地價格影響非常大。土地價格可以近似看作政府對百姓壓榨程度的浮標。壓榨越狠,價格越低。
元末明初天下大亂,人口鋭減,地廣人稀,土地的價格很便宜,不過一二兩銀子一畝,相當於現在人民幣六百元左右。明朝中期,天下太平,人口增加,税負也不太重,田地價格達到高峯,每畝能賣到五十兩到一百兩銀子,相當於現在人民幣三萬元左右。在弘治死後,正德皇上即位,賦税繁重,土地價格開始一路走低,在正德和嘉靖年間,人們一度以田為大累贅,有的拱手送人都不肯要。
海瑞就罵過嘉靖皇帝,説嘉靖嘉靖,家家皆淨。崇禎即位後,老百姓把崇禎稱為重徵,能重徵到什麼程度呢?一畝田地也就值七八兩銀子,各種税目加起來就要十兩。這樣的田地還能要麼?人們都棄田逃走了,導致大面積的土地拋荒和流民的出現。流民是土匪或造反隊伍的後備軍,他們的出現又更多製造荒地和流民,進一步壓低田價。崇禎末年,盜賊四起,人們都以無田為幸運,每畝田價不過一二兩銀子,田的成色稍差,也有白送也沒人要的。如果一個飯館白送也沒人要,意味着不會再有人開飯館了,飯館的廚師和服務員也要大規模失業了。事實上,這正是明末農民的處境。
人逃走了,地也荒了,官吏和軍隊的數目卻越來越大,他們總要穿衣吃飯。這就要求我們的父母官更加嚴厲地催逼那些尚未逃走的農民,把他們也逼跑。
那官兵又是怎樣的呢?據記載,左良玉率領二三萬官兵湧入鄖陽城,城裏的每家每户都住滿了官兵,對百姓勒索,用木板將人夾住,小火燒之,胖人有的能流一地油。他們搶掠來婦女,公然在大街上姦污。將她們拉到船上搶走時,有的婦女望着岸上的父親或丈夫哭泣,立刻被這些兵砍下腦袋來。公平地説,左良玉的部隊在明朝官兵中並不是最壞的,他們燒殺搶掠,但是好歹還能打仗,總比那些見到百姓如狼似虎,見到清兵和土匪便抱頭鼠竄的傢伙管點用。為什麼官兵會這樣?因為官府的税費雖然一徵再徵,仍然嚴重拖欠軍餉,士兵們被迫賣命打仗,卻又缺糧斷餉,搶劫起來自然理直氣壯,軍官們也就不敢真管,不然官兵也會造反。
與官兵的表現相反,李自成的軍紀越來越好,他每攻下一城,就改為派賊防守,並且嚴禁搶掠,以籠絡民心。賊知道百姓恨什麼,專門打出了“剿兵安民”的旗號,結果百姓望風投降。而賊進一步發放錢糧賑饑,結果老百姓把賊當成了歸宿。形勢發展到這個份上,剿匪已經沒有剿兵的旗號吸引人了。同樣是餓肚子,心裏以為餓得對,餓的公道,就可能縮在家裏等死;心裏以為不公道,就很可能罵一聲娘,拎着大棒子出門。李自成在當時還散佈了一個歌謠: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對於被貪官污吏壓迫的老百姓來説,痛痛快快地吃他娘幾頓飽的,穿他娘一身暖的,不再給狗日的納糧了,這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啊。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大軍逼近軍事重鎮河北,鎮守太監竟然出門三十里外迎接李自成。五日後,李自成大軍抵達北京,發炮攻城,崇禎皇帝在炮聲中發出罪己詔,宣佈取消所有加派的新餉和舊餉,但為時已晚,當晚北京城被攻破,崇禎自縊,時年三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