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你是這樣的人——回憶周恩來口述實錄》一書由1998年拍攝電視文獻片《百年恩來》主要採訪記錄整理而成。原採訪200餘人,本書選取有重要價值的34人的採訪記錄,這些講述人均為與周恩來有親密交往者。選題內容生動感人,再現了周恩來公而忘私的革命精神和豐富的感情世界。全書基本保持了被採訪人的個性和語言特點,使讀者能從書中共同體驗他們人生中最寶貴的記憶與最真摯的情感。書中的許多被採訪者已經故去,因此本書所記錄的大量鮮為人知的史料更加彌足珍貴。(陳苑)
《你是這樣的人——回憶周恩來口述實錄》封面 資料圖
本文摘自《你是這樣的人——回憶周恩來口述實錄》 主編:鄧在軍 出版社: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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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晚年周總理治病的親身經歷
吳階平(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著名泌尿科專家)
我跟敬愛的周總理接觸時間很長,越接觸時間長,越覺得跟他接觸就是受教育,我受周總理的教育實在太深了。我想先從看病問題説起。
周總理患膀胱腫瘤,是在常規檢查時發現的,不是他有什麼病狀才檢查的。接着,我們就趕緊加強檢查,比較快就得到了證實。後來得到中央批准,要跟他講這個事情。我很明白,周總理是相信科學的,是相信我們的,估計他接受治療不會有什麼大的困難,但是我不知道他還會説什麼。實際上,我跟他説了這個檢查結果,他一點也沒有什麼震動。他説:“我一定配合你們。”這句話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他在這句話後頭還有一句話:“你們也要配合我”。這句話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我完全理解,他這是要醫療、工作兩不誤,醫療工作的安排要不影響他的工作,他是處處以工作為第一的。我馬上就回答:“我們一定這麼做。”可是我有個考慮,儘管膀胱腫瘤還不算是最壞的腫瘤,但畢竟它還是比較嚴重的,實際上最終一定要影響工作的,也就是説根本不能工作的,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所以説到這兒就完了。
後來,我們安排治療,差不多都是適應他的時間,他是從工作崗位上抽時間來治療。比如説,1973年3月9日我給他做治療的,為什麼呢?因為他3月8日去參加中聯部、外交部舉辦的慶祝三八婦女節招待會,然後回到醫院,3月9日做治療。他1974年6月1日又開始到醫院治療,為什麼呢?因為他是5月31日剛剛和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簽訂了兩國建交問題的協定。可以説沒有一次不是從工作崗位上抽出時間來做治療的。1974年,已經知道他還有一個腸腫瘤的問題,已經決定要治療了。可是那個時候毛主席在湖南,四屆人大的安排在即,周總理不得不延緩治療,與王洪文到長沙去見毛主席。回到了醫院後,還繼續工作,不僅看文件,批文件,還要見外賓。我記得,他住院以後,1974年,一直到1975年9月,大概他最後一次見的是羅馬尼亞的外賓,其間他見了60多次外賓,不要説內賓了。他接受治療,是以工作為主的,一直到最後離開我們。
不被周總理問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辦事非常認真,一切都是從革命的利益出發,從國家的利益出發,認真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比如説,我們向周總理報告其他人的病況,上至國家領導人,各方面的高級幹部,一直到工人、農民,他都是很關心的。他派我們去看王進喜,王進喜患癌症,住進醫院了。我們回來以後給他彙報。我們知道,給周總理彙報工作,按一般的彙報方法是不行的。他完全是一種聽的態度,非常認真,比我們想得細,想得周到。他要問你,你為什麼説他是這個病,問你的根據,很細,他要弄得很清楚的。空手去彙報,那是不行的。我們去彙報那叫一個行列,帶的東西多了,圖譜、標本、X線片、顯微鏡,什麼都得帶。因為你説到哪兒,他就叫你拿出證據來。模型行不行,合不合比例,他處處在動腦子,很快會發現問題。去時都要充分準備,一定要實事求是地彙報。彙報我們認為這個病有多大的把握,還應該做什麼檢查,應該怎麼治療,治療前途如何,他一樣一樣地問。
問到後來啊,我們都感覺周總理是醫學專家。比如説,這個病是什麼病,應該怎樣治療。他就問:不是誰誰誰也是這個病嘛?你們怎麼説是那樣治療呢?他就要問你為什麼這兩個人治療不同?最根本的是他對人的關懷,對國家事業的關懷,對國家前途的關懷,因此他一絲不苟,非常認真,考慮得細。那麼,會不會被他問倒呢?他問你,你説不出來了,就被問倒了。問倒不要緊,他也不責怪你。我們就知道哪天不被周總理問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問倒我們,並不是吹毛求疵。他想得比我們深,比我們深得多。
凡事都要細想,都要去考慮,不是一讀而過
比如説, 有一次派我們到鄰國去為一個領導人治病,説回來要彙報。當時病人已經病入膏肓,隨時要出問題,生命不可能再挽回了。去那兒坐專機需要24小時,回來就要報告。先説口頭報告,飛機上接到通知,要書面報告。我就要去了解情況,搞清楚了再回來。我事先都得考慮得很周到,怎麼能在短短的時間裏把資料收集完全。為此,我事先通知當地使館,請當地的醫療組帶全資料到那兒等我。到了當地直接去使館,簡單説一下,馬上決定由幾個醫生趕緊整理資料,然後自己看,回來後我就給周總理彙報,我在病報上寫道:“除非出現奇蹟,隨時可以發生問題。”他看後就讓我去口頭再彙報。問,按你説就是沒辦法了?我説,隨時就要出問題的。他問,他病在哪兒最主要?當然他知道,是肺部。他問,帶的肺部的X片子上都有什麼變化?我説有什麼什麼變化,同時又説了一句,那片子照得不好。因為我的確自己看的片子。他問,為什麼照得不好?就這一句,比如我回答不出來,也可以説是情理之中的。而我恰恰看了照得不好,當時又問為什麼照得不好。據説那個地方也是極“左”路線,説照得好的技術員政治條件不夠。來照的這個技術員哪,政治條件是好的,但技術差一些。他説:“噢,這麼一回事。”他又問:“什麼機器照的?”這句話完全出我意料。我説:“我不知道。”好!這就把我問住了。他又問:“你看見那機器沒有?”我説:“我沒看見。”這不又問住了。他也沒怪我。因為事實上我是沒看見。他説:“好,你回去休息吧。”幾個鐘頭後他又叫我了。他説,你再去,帶一撥醫療組的人去。到了機場我們碰頭,我一看哪,有個放射科技術員,我也是熟悉的。我一看放射科技術員,就明白周總理為什麼問那句話。你説那兒的技術員不是政治條件好、技術不行嗎?我派個政治條件好技術又好的去。如果這個技術員懂這個設備,知道是個什麼型的機器,知道是要什麼條件的,他就可以準備得更充分。所以他當時問我是什麼機器,不是要問住我,而是要知道派一個懂得這個機器的技術員去。你看這個多深呀!像這種事情可以説常常有。
比如説,我們經常按要求去了解病人的病況,寫病報,周總理看完一般都要批示,同意,或閲、已閲等。他每次看病報也是非常感動人的。給周總理的病報並不都是印出來的,有不少手寫的,他就用紅筆逐字逐個標點符號都看一遍,哪個地方錯了,就給你改好。有一次,我在一個病報上寫了一句:病人今日體温37.8度。我寫病報應該説已經是有鍛鍊了。周總理在病報旁邊括了一個括弧,加寫了“昨日37.2 度”一句。這句話對我的教育意義是很大的。因為你説37.8度,這是一個當時的情況,看不出一個趨向,是往好了走,還是往壞了走。他加寫一個“昨日37.2度”,那就説明今天高了。所以我就覺得我這病報沒寫好,我應該寫“昨日37.2度,今日37.8度”。所以凡事都要細想,都要去考慮,不是一讀而過。這是周總理的一貫的主張。
周總理不讓我有思想包袱 特地跟葉劍英元帥解釋
周總理患病以後呢,我們有的領導就安排,在301醫院對這個病趕緊做一些研究。當時我們醫療組的同志就定期去看。周總理很清楚,馬上説:“你不要去。”不讓我去,讓其他外地兩個同志去,回來以後我們一起商議。因為我一去就泄了密了。別人會問,怎麼我來看膀胱腫瘤的研究工作呢?他想得非常細,我們都想不到的。他就是從總的方面,從政治上來考慮問題。
過了幾個月,醫院裏説發現一個好辦法,用樨樹鹼,是一個抗癌藥,中國有抗癌藥,一種從樨樹木來的,但是這個藥用了以後有很多副作用,包括白血球降低了,包括尿血。周總理也知道這個藥,因為20世紀70年代初期他讓我們去治療過一個病人,是食道癌,用了這種藥,副作用很大,所以他不願意用。我們也知道不是不能用,因為不見得有好處,但是也可以考慮用。周總理説不願用,我們也同意了。後來,葉帥就對我有意見,説我不相信中藥。其實它也不是中藥。中醫當然我也不懂,但是我也接觸很多。後來有一天,周總理把我叫去,當着我面,跟葉帥説:不是吳階平不同意,吳階平是同意的。是我不同意,是我自己不同意。這是來解脱我,不要因為這種事情讓我有思想包袱,他對人的關心是沒法兒説的。
周總理給我的一些特殊的教育
我受周總理的教育是很多很多的,有的可以説是周總理給我的一些特殊的教育。比如説,1956年1月14日,周總理在懷仁堂作《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報告時間很長。報告説到知識分子思想的改造,是通過三條途徑:一條途徑是社會實踐,一條途徑是業務實踐,一條途徑是理論學習。我是1948年12月從美國回來的,回來以後,很快參加了一個學習班,學習《實踐論》、《矛盾論》,學習了社會發展簡史,引起我思想很大變化。
我對周總理説:“您説的是社會實踐,我有體會,您説的理論學習我也有體會,可是我在業務學習裏頭卻沒有……”他馬上頭一抬,説:“噢,那你説説你的業務實踐是怎麼回事?”我就稍微講了講我的醫療工作,説我從美國回來以後,當時國內對我的工作最重要的評價,就是對腎結核病有研究。腎結核病是國內當時一種常見病。我説我怎麼怎麼發現一個什麼問題。周總理聽我説完了就哈哈大笑。他説,你為什麼研究腎結核啊?我説,因為那是個常見病吶,病人最多啊。他説,你們過去作研究是這麼作嗎?我説,過去總是文獻上作什麼研究我們就跟着作,跟着洋人屁股後頭,所以常常從文獻到文獻,文獻裏頭做什麼,我也做點或者補充一點,或者重複一點,根本與自己沒關係,為研究而研究,不是為解決具體問題。他説,那你不是跟你原來作研究不同?他説,所以你是從實際出發的,你是從國家的需要出發的,從病人的利益出發的,那你不是得到了嗎?那你思想上不是有了變化了嗎?這句話實際上就使我開了竅,他説你已經得到了,可你沒有體會。
周總理彌留之際對我説:我這沒什麼事,需要你的人很多
周總理是在1976年1月8日去世的。1月7日晚上11點多鐘,彌留之際,他抬起頭看見了我,説了這麼幾句話:“吳大夫,我這沒什麼事,需要你的人很多,你去吧。”這是他最後一句話。這時候,他一心想的還是別人。
周總理關心別人,總是想着別人。北京飯店有一位朱師傅,一直為周總理理髮。知道周總理病了,就老要給周總理理髮、刮刮鬍子,周總理就不讓他來。他説,不要讓朱師傅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太難受的。周總理沒病以前,那大概是20世紀60年代的早期,在北京飯店舊樓,有次周總理去理髮,朱師傅不小心一下劃破了一點,朱師傅很緊張。他對朱師傅説:不是你的事,我一咳嗽,這就怪我。朱師傅後來在周總理身後為他刮的臉,當時他真是痛哭流涕呀!周總理一天的生活,尤其到了人民大會堂辦公,到夜裏2點多鐘才回西花廳。回家以後牀上有個架子,躺在牀上墊着批文件,看材料,又得兩個鐘頭左右,可能到4點鐘左右才睡覺。睡覺起來10點鐘、11點鐘。到衞生間就是辦公,有的事在衞生間就要處理了。
膀胱癌的特點就是容易復發。1974年5月,周總理出血很厲害,那樣要輸血了。可他絕不同意,説是毛主席接見外賓需要他去參加的,先打個招呼今天需要什麼治療,能夠調整一下時間。結果有一次正在那輸着血,忽然毛主席在那見外賓了,周總理也不准許我們説正在輸血,拔掉針頭就去參加。所以他考慮自己的身體完全是第二位的問題,工作是第一位的問題。
周總理的病一次一次老復發,老復發我們就很擔心,老復發就説明長癌的趨勢在那兒。1975年夏天,他忽然得了帶狀皰疹,俗話叫纏腰龍,一般都半邊,它是根據神經來的。他得了一個頭部的神經的帶狀皰疹,這是很痛苦的。從前以為帶狀皰疹叫作終生免疫,得了一次就不得了,其實這是不對的,得了一次還可能再得的,而且體力健康不好了才得這個病,使健康狀況更加下降。他故去以後多年慢慢研究才知道,得了這個病以後對促進癌的發展是很嚴重的。所以在1975年的夏天以後他情況就不好了,9月那次泌尿科的手術後就不能做了,細胞變了,主要靠放射治療,不能靠手術了。他的身體是全面的崩潰,抵抗力一點都沒有了。身體抵抗力一點都沒有,這當然和他長期工作擔子重、精神上受折磨,尤其是受“四人幫”的折磨都有關係。
周總理總是説:把我推上這個歷史舞台,我得用一切精力來把工作做好。所以一輩子都是貫徹這麼一個主導思想,從來沒考慮過自己。有一個材料介紹,周總理故去以後,聯合國那時的秘書長是瓦爾德海姆,奧地利人,馬上就提出下半旗致哀。有的國家就提意見,説過去我們這些國家領導人故去,你們也沒有下半旗,那是不是今後我們國家領導人故去你也下半旗?他説,你們告訴我,以前或者以後,有沒有誰説他身後一分錢沒有,什麼都沒有,一切都為了國家,你們國家要有,我也給你下半旗。沒有人説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