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曹雪芹筆下的襲人,與高鶚續書的襲人性情差異有多大?
襲人這個人物相對書中其他主角人物來説,身世並不複雜,她出生在金陵城中一個普通的市井小民家中,幼年因為家中生計緊張,於是幾兩銀子被賣到了賈府做丫鬟。
而隨着生存環境的改變,襲人的性情必定會隨之發生變化,因此在前八十回,曹雪芹入木三分的敍寫中,襲人的思想一直在發生潛移默化的變化。
初進賈府,忠心老實的下人
襲人的家庭背景,決定了她性情中不可避免地含有老實、敦厚、沉默等品質,因此賈母稱襲人是個“沒有嘴的葫蘆”,只知道老老實實幹活,嘴裏蹦不出幾句討巧的話兒。
襲人進入賈府之前的性格是如何,我們不得而知,書中並無記述,但沒有封建禮教和階級束縛的她,應該不會像在賈府中那般沉默寡言。她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轉變,究其根本原因,是賈府森嚴的禮教深刻地影響了她,她就像之後剛進賈府的林妹妹一般,不敢多説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力求不犯錯,在她的認知中,這是她身為一個下人的本分。
在賈府待了足夠長的時間之後,襲人在“奴才”軌道順利行駛,並具有了隨工作前進的“慣性勢能”,這時的她雖然工作順利,生活平穩,但這一切都是賈府這個大環境影響下的結果,襲人並無自己的獨立意識。
初試雲雨,找到姨娘的事業方向
襲人的思想最先開始發生改變,是在第六回“初試雲雨情”發生之後,而並非賈母將其送給寶玉之初,這一點第三回中有原句可以佐證。
由此可見,襲人伏侍寶玉之初,與伺候賈母並無二致,她只是盡職盡責,伺候好寶玉,這是她對自己職業操守的負責。因此襲人思想真正發生變化,乃是和寶玉初試雲雨情之後,兩人雖無夫妻之名,卻有了夫妻之實,這也給襲人點名了事業發展的晉升前景——寶二姨娘!
將身子許了寶玉的襲人,開始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之前她只知道老老實實工作,可現在她和主子有了男女關係,並得到寶玉的青睞,書中記:“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與別個不同,襲人侍寶玉更為盡職。”因此,只要她自己努力,寶二姨娘將會是她將來在賈府的稱呼!
為此在第十八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襲人回家見父母兄弟,母親提出要贖她出來,襲人滿心不願意,還聲稱“好不容易到了這麼個地方,吃穿用度和主子一樣”,此時的襲人,已經制定好了自己的事業晉升方向,如何還肯出賈府呢?
姨娘的地位雖然不如正妻,但是她將來的孩子將會是名副其實的主子,自己身旁也能有一兩個丫鬟伏侍,擺脱下人的身份,生活物質方面更是錦衣玉食,這要比市井小民的正妻還要體面許多!
襲人從此便對寶玉多行規勸,勸其要好好讀書,最好能步入仕途,因為她將來當上姨娘之後,和寶玉將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所以提前規劃。
但值得注意的是,襲人此時勸寶玉入正道的信念並不是非常堅定,雖然她有自己的事業規劃,卻始終無法擺脱自己只是個“奴才”的想法,因此對寶玉的規勸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寶玉是否採納,她不敢幹涉,直到導火索“寶玉被棒笞”事件的發生。
寶玉被打,導致襲人意識覺醒
到了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寶玉因為忠順王府上門尋要蔣玉涵,以及賈環在賈政面前誣陷金釧兒跳井自殺跟寶玉調戲有關,賈政大怒,將寶玉叫來就是一頓棒打。
雖然最終因為賈母的出面,寶玉才得以生還,但寶玉屁股上的淤青還是深深刺激了襲人,她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希望幫助寶玉走上正路的思想進一步昇華,她不再奢求寶玉自己領悟這番苦心,而要採取一些措施,逼寶玉走上正路。
襲人做了一件事,也因為這件事,襲人一直被後世紅學愛好者厭惡,那就是她去找王夫人“告密”。
見到王夫人,襲人首先肯定了賈政打寶玉是對的,因為寶玉平日裏太不像話了,整天鑽在女兒堆中,不將心思放在仕途經濟上,這才惹來了這次賈政的毆打,為了附和王夫人的心思,襲人特意加上“將來有辱寶二爺和太太的名聲,那我們粉身碎骨也還不清”,一語中的,抓住了王夫人心裏的痛點。
王夫人充分肯定了襲人的説法,兩人推心置腹聊了又聊,對於襲人的建議:寶玉搬出大觀園,王夫人考慮到賈母,不敢擅自做主,因此擱淺,但還是對襲人愛上加愛,有這麼一個懂事的人在寶玉身邊,她也能放心。
從此,襲人變成了王夫人心中的準姨娘,襲人的月錢也從大丫鬟的一兩變成了姨娘待遇的二兩,這是襲人事業上一個重大的進步,心中自然喜不自勝,更加認定自己做對了,她逐漸變成王夫人在怡紅院中的“眼線”。
但這並不説明襲人的人品卑劣,她的出發點都是好的,她想幫助寶玉變得更好,她求取“進步”,但卻從未實施過刻薄之舉,可求“爭強”卻從未懷有奸詐之心。怡紅院中的丫頭們與婆子們鬧矛盾,她總是主動將一切攬在自己身上,力求息事寧人,哪怕自己從中受委屈也不在乎;劉姥姥誤睡寶玉牀上,她也竭力替劉姥姥遮掩,不讓旁人知道;王熙鳳拿月錢出去放貸,處於正義的角度,襲人甚至會埋怨“她倒好,拿着我們的月錢出去放貸,讓我們巴巴地等着”......
曹雪芹筆下的襲人一直都在變化,卻始終對得起“枉自温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的判詞,從未做過任何卑劣之舉,我們再來看看後四十回高鶚續寫的襲人。
襲人性情分裂,立體感盡失
高鶚筆下的襲人,缺乏質感,前八十回的襲人集温柔、敦厚、善良、上進、圓融為一體,而到了後四十回,高鶚總是將襲人的這些品性分開,根據具體情節來選擇襲人相應的品性填補上去,導致襲人的立體感喪失。
第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中,寶玉要將自己的玉送與和尚,襲人見狀,自然要竭力阻止,可是高鶚筆下的襲人完全不是前八十回那個敦厚温柔的襲人,而更像是一個潑婦一般,書中如是記載:
一哭二鬧三上吊,外加撒潑打滾,這樣的襲人跟一個市井潑婦有什麼區別?曹雪芹會讓這樣一個女子名列金陵十二釵副冊?
此外,高鶚續寫的襲人在很多情節中出現了前後性情不一致的問題,我們再來對比一個情節,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賈母和王夫人確定讓寶玉迎娶薛寶釵來沖喜,這件事讓襲人知道後,她一開始的反應是很符合前八十回曹雪芹設計的襲人“性情邏輯”的。
這處情節襲人的反應完全符合曹公給她的人設,她一方面為寶釵即將擔任寶二奶奶而高興,但一想到寶玉和黛玉素日的情意,便立刻又轉悲為喜,既替黛玉可惜,又怕寶玉承受不住即將要娶寶釵的現實,也怕寶釵嫁給不愛自己的寶玉,那麼一下子毀了三個人,她心中不免惶恐,最終將自己的顧慮告訴了賈母、王夫人等人。
此處的襲人身上顯現出“真善美”的光輝,她的顧慮和做法都是一個心存善念的人應該做的。可是,到了賈寶玉真的迎娶薛寶釵的情節,襲人的反應又完全變了,儼然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欺騙者。
要知道此刻的林黛玉正在瀟湘館奄奄一息,即將病逝,襲人也知道這個情況,跟寶玉朝夕相處的她更知道,寶玉心中只有一個林妹妹,因此此刻的她心中應該無比複雜,既為林黛玉的悲劇命運感到嘆息,也為寶玉即將得知“掉包計”真相的無奈,可是高鶚筆下的襲人,卻是“笑的説不出話來”,她完全沉浸在寶玉婚事的喜慶氛圍之中,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這樣的襲人,實在讓人難以喜歡!
後記:關於高鶚對襲人形象的醜化,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推斷,可能跟高鶚曾經的一個小妾畹君有關,據記載高鶚1781年父親、妻子相繼去世,1785年又娶了張船山之妹張筠,而期間空白的四年,則一直是女伶畹君以高鶚小妾的身份照顧高鶚及其老母。吳世昌所著的《從高鶚生平論其作品思想》中有《惜餘春慢》一首可佐證高鶚的這段情感經歷,這導致畹君成為高鶚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時的寫作素材,至於高鶚、畹君之間發生了什麼,以至於高鶚要醜化襲人這個角色,可能只有高鶚自己才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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