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為什麼不能接受一個女天皇?
隨着德仁從父皇明仁手中接過三神器,全球歷史最悠久的日本王室,也完成了新一輪的代際更替。
只不過,新天皇登基受到世人廣泛關注的同時,也再一次的帶出了菊花王室的最大隱憂——苗裔單薄。
無論是按照過去的傳統,還是正式的《王室繼承法》,日本天皇都是由男性擔任。但現在日本王室的18名成員中,有13位都是女性,剩下的五位男性中,最年輕的新任皇儲文任親王也已經54歲“高齡”,下一代中,唯剩悠仁親王一根獨苗。
這個確實就有些尷尬了。實際上,皇室男丁稀薄的問題,已經困擾日本朝野多年。雖然2006年悠仁親王的出生,算是解了皇室的燃眉之急。但將千年王室繫於悠仁一人,這中間依然有着極大的風險。一旦悠仁稍有閃失,或者將來沒生出男娃,古老的菊花王室,就會面臨皇統斷絕的風險!
當然,對此,也不是沒有應對之法——最流行的觀點,就是修改《王室繼承法》,賦予女性後裔與皇子相等的繼承權。
這種觀點看上去是很合理的——畢竟皇位傳男不傳女那是古代男權社會的傳統,現代文明推崇男女平等,西方王室早就在後裔問題上實現了男女平權,日本作為認同現代西方文明的國家,完全可以在這一點上效法西方。
而在現實中,這一點也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認同——近年來的多個民調都顯示,大多數日本民眾都贊成將女性列為繼承人。甚至明仁和德仁兩代天皇,他們自己也都對此予以認可——明仁甚至曾直接在講話中表明過此意願,至於德仁,雖然沒有明説,但各種跡象也表明他對此予以接受。
不過,雖然是君民都表示認可,但日本政府卻對此一直持明顯的牴觸態度——當年因為皇室一直無後,日本輿論關於修改繼承法的呼聲高漲,小泉純一郎政府卻對峙一直頗為避諱,只是後來被逼得沒辦法,才勉強鬆了下口。但沒多久,隨着悠仁親王出生,小泉政府立馬將這一茬甩在了腦後。而現在的安倍晉三政府,雖然為了增加就業人口,大談男女平權,鼓吹女性的作用;但一旦涉及到皇室繼承,那壓根連提都懶得提——擺明了就是不想改變。
為什麼民眾和皇室都願意的女性繼承,在日本政府這裏,就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大忌諱?
這其實就涉及到一個對日本皇室的定位問題。
在現代西式國家,君主立憲下的王室,它的定位其實是相對簡單的——首先,王室是人,不是神,他的權力來源於人民,而非神的授予。至於存在價值方面,除了通常的禮儀性職能外,以及一般意義上的凝聚人心外,現代王室所起到的,也無非就是一個道德垂範的作用,秉持相對保守的立場,為社會道德風氣託底。
這種定位,也差不多能否符合一個普通現代文明國家,對君主和王室的需要——説的更直白點,王室只要滿足這些條件,就夠了,不需要再履行更多職能。
如果從定位角度來看,日本皇室修改繼承法,賦予女性繼承權,那是完全可以的。畢竟上述君主定位和職能,男的能做,女的同樣能履行——西方君主制國家在這方面已經有充分的先例。日本的社會文明發展總體水平和歐洲君主國差不多,雖然文化方面,男權傳統在日本的影響力要更大一些,但既然多分民調已經顯示,大部分民眾並不介意女性當天皇,那這部分影響,完全是可以排除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日本政府就是不願意呢?其實原因很簡單——對日本當下的狀態,日本當權政客並不十分滿意,或者説,他們心中理想“日本”,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日本當權心中,這個國家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這個更不難回答——眾所周知,無論是當年的小泉純一郎,還是現在的安倍晉三,乃至於近年來的整個自民黨,都多多少少帶有一定的右翼傾向——並且這種傾向還越來越重。右翼心中的理想日本,肯定不是現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甚至連主權都不完整的東亞島國。在他們構畫中,往近了説,日本要擺脱美國鉗制,成為一個正常的主權國家;往遠了説,要重現所謂“大日本帝國”的榮光,成為一流的世界大國!
怎樣才能擺脱美國鉗制?怎麼樣才能重建“大日本帝國”?要實現這個目標,當然需要用各種方法。但內因方面,最關鍵的,主要還是以下兩條:
首先是需要日本民眾具備極強的國家和民族意識——只有這樣,他們才有意願、有動力,去為了國家的“質變”而奮鬥。
此外,鑑於日本只是個小國,地緣環境又比較惡劣(周邊聚齊了中、俄、美這三個地球上僅有的世界級地緣大國),甚至現在日本大量主權都繫於美國之手。這種現狀,決定了日本想實現右翼心中的“質變”,過程中會面臨非常強大的阻力,會遭遇各種巨大的困難。而相應的,日本國民也就必須為此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為國家做出巨大的犧牲——包括財產甚至生命!
而要滿足這兩大內部條件。天皇的定位就不一樣了。如果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現代國家,那天皇做成現在這個樣子,就已經ok;但要重現“大日本帝國”,天皇的作用,就必須大幅拔高——他不能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國家象徵,而必須成為日本民眾心中的至尊偶像——也就是神明。在天皇這個具象化的國家代表的號召下,基於對天皇的高度熱愛,日本國民願意在他的指引下,做出任何事情——哪怕這些事情明顯不符合自身利益,甚至會對自身造成重大傷害,也在所不惜。
這麼説大家覺得有些抽象。但用娛樂圈愛豆和腦殘粉的關係,大家就很明瞭。這種軍國主義思想下,天皇就相當於一個頂級流量愛豆——而國民就像是被洗腦的頂級腦殘粉。為了愛豆,腦殘粉可以花費無數時間打榜,控評,可以荒廢學業,耗盡所有錢財去供養愛豆,極端的甚至可以與家人反目乃至自殘。雖然在外人看來,這不可理解。但在腦殘粉眼中,他們這一切都是心甘情願。
説到這裏,邏輯就很清晰了,以日本的小國資質,如果想實現右翼眼中的那些目標,那免不了就需要發動民眾,讓他們狂熱——通俗點説,就是必須把國民變成腦殘粉。而天皇,則在這個過程中扮演愛豆的角色,只有通過它,才能讓腦殘粉心甘情願的付出一切!
既然天皇在右翼眼中有這樣不可替代的價值。那他們自然會對天皇的形象塑造有諸多要求——就像愛豆必須有人設一樣,天皇也必須要有神性,離開了神性,天皇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世俗君主,不足以激起民眾那麼強烈的愛戴之情。
而天皇的神性從何而來?萬世一系的血統,就是最重要的依據。從神話角度,天皇源自天照大神,是大和民族的精神淵藪。從歷史角度,菊花皇室從古傳承至今,一直統治日本,從未間斷。這二者共同構成了天皇的神性基礎。
但是,無論是大神後嗣還是歷史傳承,這二者都是建立在男權基礎上的,是以男性繼承為體系流傳至今——雖然日本歷史上也出過幾個女天皇,但要麼未婚,要麼原先就是皇后,再要麼就是皇室內部的近親通婚——這意味着她們的存在,並未影響菊花王室基於男性血統的萬世一系傳承。
可現在,近親結婚肯定是不可能了。所以,這種情況下,如果允許內親王(公主)繼承,那麼基於男性脈絡而成的萬世一系,就會受到嚴重破壞,未來的天皇,他身上的神性就會嚴重衰減。
而這,是右翼政客無法接受的。
當然,這個變化,對當下沒有什麼影響——畢竟現在日本還是一個受鉗制的地緣小國,手腳都還被美國捆的死死的,誰當天皇,都只能按照世俗君主那一套來。也正因為如此,民眾和天皇都贊同女性承嗣——民眾是因為現在的他們,不想有什麼大的社會改變,
但如果將來,美國影響力衰退,日本獲得了主權獨立的契機,甚至再一次像明治維新時那樣,出現了逆襲翻盤的歷史性機會,那時候日本再要國民做貢獻甚至無償犧牲時,沒了萬世一系的天皇,想編故事煽動民眾,可就沒一百多年前那麼容易了。
這就是右翼政客不待見女性承嗣的原因。民眾同意女性承嗣,是因為現在的他們不懂其中的關聯,並且受現代文明影響。明仁、德仁兩個天皇當然明白女性承嗣、萬世一系與天皇定位之間的微妙關係,不過他們倆本來就是左翼,壓根對重建大日本帝國不感興趣,也不想民眾為了所謂的“大日本帝國”去當腦殘粉,甚至付出身家性命。
但右翼政客不同,他們有那個野心,有那個執念,所以,對天皇基於萬世一系的神性,他們就尤為注重。雖然受制於現實,現在的天皇只能是個世俗君主,甚至有點像國民供養的吉祥物;但只要保住基於男權的萬世一系,就保住了天皇神性的基礎;有朝一日,風雲突變,當右翼所期待的曙光出現,契機來臨,屆時他們就會想方設法造勢,對天皇萬世一系的神性予以重新包裝,成為控制日本國民思想的工具——與倒幕運動勝利後,為了維新需要,對天皇重新包裝的情況如出一轍。
這就是右翼政客的小算盤。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不僅無視民意,甚至連明仁、德仁兩代天皇的“聖意”,都能置之不顧。説穿了,不過就是為他們心中的那點妄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