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9月13日,這天一大早,北京史家衚衕內的遊美學務處大院門口,許多留着辮子的考生圍在一張榜單前。榜上有名者,將成為首次以庚子賠款赴美留學的幸運兒。
一個叫徐佩璜的學生後來回憶道,“我記得我在看榜的時候,看見一位不慌不忙、不喜不憂的也在那兒看榜,我當時看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覺察不出他是否考取。”實際上,四十七位中榜者裏,這個考生排在第六位,名列前茅。
他的名字叫做梅貽琦。
二十年後,梅貽琦以同樣的從容,將清華大學引入輝煌。
寡言君子
1915年8月,剛剛從美國吳士脱大學畢業不久的梅貽琦,接受了清華校長周詒春的聘請,迴歸母校,教授數學和物理兩門課程。相對於周詒春的“諄諄教誨、殷勤督責”,梅貽琦的温和氣質顯得頗為另類。
清華校友黃人傑回憶,那時梅貽琦住在清華園外的宿舍,走到教室所在的科學館有一長段的距離,上課偶爾也不免有一兩次遲到,於是有時一部分同學就提議開溜,大家一鬨而散。梅貽琦到時已然變成一個空教室。但是他並不生氣,下次再見面時,仍然一團和氣。“既不點名,也不算走的人缺課,終使這一些頑皮的學生感化而就範。”
梅貽琦話少,素有“寡言君子”的綽號。他的夫人韓詠華回憶道:“我記得我們訂婚的消息被我的同學陶履辛聽到後,急忙跑來對我説:‘告訴你,梅貽琦可是不愛説話的呀。’我説:‘豁出去了,他説多少算多少吧。’”
但是,伴隨着這所學校的成長,梅貽琦沉靜、務實的作風,愈發開始展現出他獨特的價值。
1926年,梅貽琦被公推為清華學校教務長,“從此,月涵開始了他操勞忙碌的大半生,整日在辦公室埋頭於工作之中,我每天下午四點鐘去給他送一些茶點,孩子沒人帶,就放在推車裏推去推回。”韓詠華説,“那時的清華教授中,有博士學位的大有人在,為什麼選中了他,我認為是出於大家對他的人品的信任。”
1931年10月,國民政府教育部一紙委任狀,命梅貽琦接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
在此之前,清華大學有三位校長因遭學生反對而被迫辭職,其時,南京國民政府正在着力推行“黨化教育”,這是一個政治觸手向各個領域蔓延的年代。顯然,前幾任都未捂熱的清華校長一職,梅貽琦接得並不輕鬆。
“王帽”
“教授治校”是清華的“土製度”。事實證明,對於這個制約了校長權力的制度,梅貽琦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尊重,併發揚光大。
曾任台灣清華大學校長和台灣“行政院”院長的劉兆玄曾説:“舉凡校中施教方針,年度預算,規章細則,建築設計,以及類似的重要事項,或則由‘教授會’議決,或則由‘評議會’商定。教授會每年只開會兩次,評議會至少每週一次。評議會由校長主持,另由教務長、各院院長、秘書長及由教授會選出並有一定任期之若干位教授參加。梅校長在評議會中虛懷若谷,儘量聽取同仁意見,而與會人員,正因校長謙虛誠摯,所以對其所持意見特別尊重。據説會議中往往爭執甚久,梅校長一言不發,最後由他歸納結論,片言立決。”
於西南聯大時期結識梅貽琦的鄭天挺則説:“梅校長在工作中,對事有主張,對人有禮貌。遇到問題,總是先問旁人:‘你看怎樣辦好?’當得到回答,如果是同意,就會説:‘我看就這樣辦吧!’如果不同意,就會説:我看還是怎樣怎樣辦的好,或我看如果那樣辦,就會如何如何,或者説‘我看我們再考慮考慮’。他從無疾顏愠色,所以大家願意和他討論。”
此外,國民政府教育部曾經為國立大學制定了一套統一的人事編制,梅貽琦嫌其機構重疊、冗員太多,國民黨一再催促,他都沒有完全遵照執行。抗戰結束,全校兩三千人的教務事項,教務處全部人員僅十九人。由此,效率辦事反倒奇高。
凡此種種,清華校友袁隨善曾説,“我們做學生的幾乎不感到‘校長’的存在,覺不出他的‘威信’,看上去似乎是‘無為而治’。”偏偏這一切,讓自由民主深入人心的清華大學頓呈活氣。
梅貽琦曾將自己比喻成京戲裏叫“王帽”的角色,“他每出場總是王冠齊整,儀仗森嚴,文武將官,前呼後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他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裏,那麼人家對這台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
寬容的制度,為治學提供了良好的環境。
大師論
1931年12月3日,清華新任校長梅貽琦發表就職演説,提出了著名的“大師論”:“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説:‘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説:‘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後來他又提出,“吾人應努力奔赴之第一事,蓋為師資之充實。”
事實上,梅貽琦與大師們的淵源,早已開始。做教務長時,他實際主持了國學研究院的院務,曾親自到火車站接趙元任。王國維1927年夏在頤和園自殺,也是梅貽琦親自去園內收殮並料理後事的。
為了延攬人才,梅貽琦曾主動到陳寅恪府上商討聘請中國文學教授事宜,陳寅恪當即對傅斯年加以推薦,只是後來未等梅貽琦下手,便被中山大學捷足先登;敢於當面與蔣介石對罵的劉文典被迫離開安徽大學,梅貽琦隨即請他擔任了清華國文系主任;工學院院長顧毓琇也是梅貽琦親自邀請的。據説,抗戰時,梅貽琦常到顧宅,並無需打招呼,顧如不在,他就自己做東西吃,宛如回到自己家裏。
有所聘,亦有所不聘。清華教授徐賢修回憶,抗戰前,清華總務長是梅貽琦的好友,是一位很有聲望的“海歸”,他要求梅貽琦聘他當教授,以“重”視聽。但梅貽琦認為學校行政人員與教授對大學而言,司職不同,不可混為一談,結果,惹得總務長拂袖而去。
為使教師免去後顧之憂,安心教學,梅貽琦大幅度提高清華大學教師的生活待遇。當時,清華教授每月最高可拿500元,這是極高的薪水。教授工作一定年限後,還可以休假一年,赴歐美研究,學校開支一半薪水,還給予往返路費。
從1927年到1937年,清華大學教授人數佔到教師總人數一半以上。當時著名的教授有聞一多、劉仙洲、莊前鼎、顧毓、錢穆、張岱年、馮友蘭、陳省身、劉文典、吳有訓、吳大猷等學者,可謂星光璀璨。
而對於教學,梅貽琦的核心理念是“通才教育”。
中邦三十載,西土一千年
早在 1927年,梅貽琦在《清華學校的教育方針》 一文中,就提出“今日社會上所需要之工程人才,不貴乎有專技之長,而以普通工程訓練最為有用”。他説:“在中國工商界中,能邀致專家以經營一事業者甚少,大多數則只能聘一工程師而望其無所不能。斯故本校之工程學課中,以普通之訓練較若干繁細之專門研究為重要也。”到了1941年《大學一解》一文中,他明確指出:“竊以為大學期內,通專雖應兼顧,而重心所寄,應在通而不在專。”實際上,這也正是英美學校中盛行的一種教學理念。
他曾經舉了一個例子印證其觀點。“有好幾位在工廠界負責的人對我説,目前大學工學院的畢業生在工廠中服務的一天多似一天,但可惜我們無法儘量地運用他們;這些畢業生的訓練,大體上都不錯,他們會畫圖打樣,會裝卸機器,也會運用機巧的能力,來應付一些臨時發生的技術上的困難;但他們的毛病在不大瞭解別人,容易和別人發生齟齬,不能和別人合作,因此,進廠不久,便至不能相安,不能不別尋出路。”
從1933年開始,清華規定大學一年級不分系,文、理、法、工學院學生在一年級都修習包括自然、社會與人文三方面的共同必修課,共佔總學分近三分之一。
通才教育的另一項內涵,是學術自由的空氣。一個典型的例子是,1933年,馮友蘭從蘇聯觀光回來,大講新生蘇維埃政權的優越性,並説:“蘇俄實為進步之國家。所謂唯物史觀,吾等決不應輕視,因有絕對真理存於其中。”這在當時的政治空氣下可謂石破天驚。而思想左傾的吳晗、聞一多,儘管並不被梅貽琦所喜,亦可以在校園內公開進行革命宣傳。
教知識,更教做人。梅貽琦將學習的態度看得十分緊要。他非常反對學生好高騖遠的風氣:“要避免西洋人所謂的‘白領’的心理,要不讓學生於卒業之後,亟於成為一個自高身價的‘工程師’,只想指揮人做工,而自己不動手。”
他還説過一句流傳很廣的話:“我只希望大家有勇氣做一個平凡的人,不要追求轟轟烈烈。”
在梅貽琦任校長的十餘年中,清華園內人才輩出。文學院培養出了吳晗、錢鍾書、夏鼎、張蔭麟等“四才子”,物理系有錢三強、錢偉長、錢學森這“三錢”,數學系出了華羅庚、陳省身、許寶“三傑”。眾多大師,多為學貫中西之通才,做人或治學,只見山高水長。
另據統計,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中,有近三分之一出自清華。
如此輝煌,使得1941年清華在昆明慶祝建校30週年期間,美國一所大學發來電文中的頌詞,頗為令人信服——“中邦三十載,西土一千年。”
但是,如何在亂世之中,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西土”顯然沒有多少現成的經驗可以提供。
亂世絃歌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一聲槍響,全面抗戰爆發,1938年5月4日,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組成的西南聯大在昆明開課。梅貽琦是學校三個常委之一。
其間冷暖,恐怕只有梅貽琦自己才知道。
在一次會上梅貽琦曾説:“在這風雨飄搖之秋,清華正好像一條船,漂流在驚濤駭浪之中,有人正趕上駕駛它的責任,此人必不應退卻,必不應畏縮,只有鼓起勇氣,堅忍前進,雖然此時使人有長夜漫漫之感,但我們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風定,到那時,我們把這條船好好開回清華園,到那時他才能向清華的同人校友敢告無罪。”
1947年,抗戰勝利之後清華第一次校慶,在體育館擺了酒席。由教職員開始,然後學生逐級向校長敬酒。那一天,梅貽琦足足喝了40多杯。當年10月10日,清華大學在故園開學復課。
然而,僅僅一年時間,形勢再次突變。
1948年12月14日,北平圍城開始,直到21日,梅貽琦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後,走上了南下的飛機。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1955年11月,梅貽琦去了台灣,開始用清華基金款籌辦“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並開始着手在台“覆校”,為了選址,梅貽琦一共七次親往勘察,才最終選定新竹縣赤土崎。可是據説,他在世時,卻始終不願將研究所改稱大學,他常説“真正的清華在北平”。
1962年5月19日,梅貽琦病逝於台北。追悼他的祭文這樣寫道:“五十年來清華人才之盛,堪稱獨步,貢獻之多,尤彰明而皎著。斯非幸致,實耕耘者心血之所傾注。”
他的墓地即在新竹清華校內,墓前廣植花木,稱為“梅林”。每逢盛開時節,草木不言,花香飄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