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豬吃豬的場景嗎?”
“場面不是一般的血腥。”
提及兩年前因吉林雛鷹農牧有限公司(下稱“吉林雛鷹”)未能及時提供充足的飼料,大量存欄豬被餓死的場景,許可記憶猶新。然而,更讓他如鯁在喉的是,兩年多時間過去了,吉林雛鷹拖欠自己合計數十萬的代養費及押金至今仍沒有着落。
7月25日一整天,許可都是在忐忑中度過,從早上到晚上,手機明瞭又暗,暗了又明,但始終未收到他一直等待的那條與銀行進賬有關的提示消息。根據許可的説法,這一天本是吉林雛鷹當着吉林省洮南市政府的面承諾還錢的日子。
希望再次落空,吉林雛鷹又一次食言。從最初的希望到最終的失望,經歷這樣巨大心理落差的並不止許可一人。近日,多名吉林雛鷹養殖農户向《國際金融報》記者反映,自2018年起,該公司一直拖欠數百家養殖户生豬代養費,拖欠金額合計或超過千萬元。雖其曾多次承諾按時還錢,但都無疾而終。
8月6日下午,全資控股吉林雛鷹的母公司——雛鷹農牧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雛鷹農牧”)方面在回覆《國際金融報》記者採訪時並未對上述債務作出正面回應,也未給出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同時對於公司目前的發展現狀及接下來的規劃等問題,其也僅稱“目前公司正在轉向三板,相關問題會在轉向三板後發佈公告”。
事實上,與拖欠養殖户生豬代養費處於同一時間軸的是,自2018年起,雛鷹農牧因財務爆雷而陷入經營與信任危機。2019年10月,這家被譽為“養豬第一股”的企業正式從A股謝幕。而就目前來看,退市餘波依舊未平,雛鷹農牧還有翻身的機會嗎?
1、
“致富路”化為幻影
根據雛鷹農牧官網信息,成立於2010年12月,處於全國糧食主產區的吉林雛鷹,坐落在吉林省洮南市,總佔地面積43000平方米。2013年7月,雛鷹農牧耗資56億元在吉林省洮南市投資建設400萬頭商品豬養殖項目,同時建設與之配套的飼料廠、生豬屠宰、肉製品加工、沼氣發電、有機肥廠等為一體的農業產業化綜合體,吉林雛鷹主要負責這一投資項目。
作為一名地道的東北人,李立最初是吉林雛鷹飼料廠的一名車間工人,其與妻子早在2014年下半年便已加入該公司。
“我們在公司內部上班,很清楚公司的模式是怎樣的,就想除了上班再掙點。”彼時,在李立及其家人看來,“雛鷹3.0模式”是一條看似不錯的致富之路,即使當初公司並不提倡員工成為養殖農户,但李立還是以岳父岳母的名義在2018年初承包了兩棟豬舍(一棟的規模約養殖2000頭仔豬),每棟豬舍的押金為2萬元。
相比於“公司 基地 農户”的最初模式,“公司 合作社 農户”的“雛鷹3.0模式”最早於2015年5月計劃實行。該公司曾在2015年年報中這樣解釋上述模式:由合作方負責養殖場建設、設備投資、外部協調及日常維護、維修、糞污處理等,公司負責養殖場的土地租賃、合規性手續辦理,農户主要負責單個豬舍的精細化管理,養殖過程中採用“六統一”(統一採購、統一供料、統一供種、統一防疫、統一流程、統一銷售)的方式由公司統一管理。
“由於本模式立足於對原雛鷹模式的升級,而雛鷹富民工程是一項民心工程,意在帶富一方百姓,既能起到富民效果,又能做到可持續發展,在年飼養4.5批的條件下,甲方設定乙方年毛利潤540000-640000元。”《國際金融報》記者在一份甲方為吉林雛鷹與乙方為農户簽訂的《肉豬舍飼養合作協議(3.0)》的文件中看到,雛鷹方面曾這樣寫道。
若真如協議所言,這的確是一筆利潤豐厚的生意。此前曾在吉林雛鷹發展部工作的許可告訴記者,2017年進入該部門後,其工作職責之一便是負責與農户簽訂養殖合同,也正是看中了其中商機,最終僅其一人就先後承包了8棟豬舍。
像許可這樣一人承包多棟豬舍的農户不在少數。根據多名吉林雛鷹養殖農户提供的數據,自2017年下半年起,吉林雛鷹至少與300多家農户簽訂合作協議。根據協議,吉林雛鷹與農户約定,前者分批向後者提供2000頭肉仔豬,仔豬按9公斤/頭作為基重,平均按110公斤出欄,之後再依據豬的重量等因素,向養殖户支付代養費。
“因為是公司統一管理,所以我們每棟豬舍只用僱兩個工人打掃打掃衞生,給豬打打針。”李立對記者稱,公司的養殖規模非常之大,有近百萬頭的商品豬養殖項目,所以在大多數養殖農户看來,這是一筆有利可圖的買賣。
但讓這些養殖户沒有想到的是,事情的發展並不如想象中順利,這條看似“錢景廣闊”的致富之路在短短几個月之後便演變為“雷區”。
程峯2018年初入職吉林雛鷹,併成為後者2棟豬舍的養殖農户,但在他上了近兩個月班之後,就隱約感覺到公司出了問題,“第一,工資不能正常發放,2018年我僅拿到前兩個月的工資。之後發現飼料供不上了,再後來,公司擅自改了飼料配方,最後直接斷供飼料,接着大批的豬被餓死。死的太多了,我(豬舍)當初的那批有1000多頭,最後只剩下200多頭了”。
當時到底有多少頭豬被餓死,或許沒有人能給出具體的數字,但是令上述養殖農户均印象深刻的是,當初每天用翻斗車將死豬往外拉,並送往一個特定的地點焚燒,後期焚燒地已經燒不過來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沒東西吃,會餓死,豬沒什麼吃,它餓死的速度一點也不比人慢。”雛鷹農牧創始人兼董事長侯建芳曾在2019年7月初接受相關媒體採訪時給出這樣的解釋,自2018年6月14日開始,所有銀行都宣佈貸款提前到期,雛鷹農牧的整體信用體系就此崩塌,在沒錢沒飼料的情況下,只能眼睜睜看着豬相繼死去。
“大量的豬被餓死,不僅掙不到錢,甚至要賠錢,倖存的豬也被公司收走,但是卻未結付相關代養費。”根據李立的講述,自2018年年中吉林雛鷹出現經營危機後,養殖農户們紛紛要求與公司解除協議,但問題也接踵而來。
2、
代養費至今無着落
“我一共養了兩批,正常來説一年能出四批,當養到第二批時,公司就不行了,然後我就申請終止協議,但之後公司並沒有按照協議規定支付10餘萬元的代養費以及4萬元押金。”根據程峯的表述,兩年時間裏,吉林雛鷹偶爾一個月支付其1000元,隔幾個月再支付3000元,截至目前仍拖欠共計11.96萬元的代養費。
程峯的遭遇不是個例。《國際金融報》記者在一個成員均為吉林雛鷹拖欠代養費的農户微信羣裏看到,這些成員多以“X廠 X區 姓名”的方式來命名,其中大多數是一個微信名名下有2到5個農户名。根據羣成員李薇的説法,農户名數量與承包的豬舍棟數相對應,比如她的微信名後面添加的是4個農户名,表明她名下承包了4棟豬舍,“這個羣裏有將近200人,吉林雛鷹至少與300個養殖農户簽訂了合作協議,公司拖欠每個農户涉及的金額少則幾萬元,多則幾十萬元”。
幾名同為上述羣成員的養殖户亦對記者表示,上述近200人的微信羣並沒有涵蓋所有與吉林雛鷹有債務糾紛的養殖户,所以推測吉林雛鷹拖欠養殖户的代養費金額合計或超過千萬元。
就上述説法是否屬實,以及吉林雛鷹與養殖户之間具體的債務規模問題,《國際金融報》記者向雛鷹農牧發出採訪函求證,不過遺憾的是,截至發稿前,該公司並未正面回應這一問題。
作為吉林雛鷹的眾多養殖農户之一,李薇也在2018年初同公司簽訂合同,承包2棟豬舍並交付4萬元押金,同年下半年雙方終止合同,公司共欠其近20萬元代養費,“期間我們也通過某些途徑索要代養費,但至今仍有10多萬元款項沒有着落”。
向法院起訴,是李薇所言的“某些途徑”之一。8月上旬,記者從4名吉林雛鷹養殖農户獲得了其各自名下的洮南市人民法院民事調解書,共計14份,涉及金額達70.79萬元。這些民事調解書均顯示,2019年7月,經該法院調解,原告養殖農户與被告吉林雛鷹達成共識,後者承諾全部欠款本金自從2019年7月1日起,至2021年2月1日止,分期償還相關債務。
但是,這並未起到實質性效果。根據多名養殖農户的説法,吉林雛鷹至今未履行分期付款的承諾。“這種情況下,原告(養殖農户)可以向法院申請執行,法院有權依申請強制執行被告公司的財產,比如存款、房屋以及車輛等。”上海市海華永泰律師事務所律師陳元熹在接受《國際金融報》記者採訪時表示。
不過,陳元熹亦提到,若被告公司已經負債累累,法院強制執行的難度較大,那麼,“如果原告發現被告公司的財產線索,可以提交給法院,請求法院進行調查”。
對於這些養殖户而言,發現財產線索亦非易事。記者瞭解到,除了將吉林雛鷹訴諸於法庭,養殖户還將拖欠代養費的問題反饋至洮南市政府,洮南市政府也曾從中協調,但仍無濟於事。
即便如此,希望洮南市政府出面解決相關債務,仍是農户們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8月初,記者注意到,在上述吉林雛鷹拖欠代養費的農户微信羣中,有相關農户拋出“説好了上個月25日打錢,吉林雛鷹再一次食言,明天有沒有人一起去政府的”的問題後,立即得到了其他幾名農户的肯定回應。
8月5日至6日,《國際金融報》記者接連兩天試圖聯繫洮南市政府方面詢問相關情況,但輾轉聯繫了多個部門,最終仍未得到實質性回應。
一位曾接觸過上述事件,不願具名的職能部門知情人士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除了公司自身流動資金出現問題之外,2018年年中,非洲豬瘟暴發後,活豬禁止跨省運輸,也嚴重影響吉林雛鷹商品豬的銷售,其生產經營遭受重創,最終導致農户受損。
其進一步透露,目前養豬正處在黃金期,根據他了解到的情況,吉林雛鷹正在與幾家具有資金實力的大公司談合作養豬,畢竟其豬舍、設備、銷售渠道還在,“至於它拖欠的農户代養費,要想盡快還上,首先可能還得這個企業活過來”。
實際上,除了吉林雛鷹,自2018年年中以來,雛鷹農牧及旗下多個子公司在生豬養殖方面均陷入困境。
新京報曾在2019年2月初援引相關養殖户的説法稱,河南三門峽雛鷹澠池分公司在段村鄉的5個村內租用了集體土地,並分別建有種豬廠、保育廠、育肥段豬舍,與約160户農户簽訂了加盟協議。而據段村鄉鄉政府彼時統計,該公司拖欠全鄉養殖户代養費約900萬元,拖欠各村地租款共約325萬元。
3、
雛鷹的“減負”邏輯
2018年,對於“養豬第一股”雛鷹農牧而言,稱得上是一個被各種危機所標註的年份。這年6月14日,一篇《獨家重磅|萬字長文強烈質疑雛鷹農牧涉嫌嚴重財務舞弊》的文章橫空出世,質疑雛鷹農牧涉嫌嚴重財務舞弊,懷疑其投資收益的合理性及真實性。
一石擊起千層浪,種種質疑鋪天蓋地。2019年7月,侯建芳在受訪時坦言,2018年6月14日,雛鷹農牧合作的80%以上金融機構宣佈貸款提前到期,七八十家債權人更是蜂擁而至。“這一天開始,所有的銀行都把錢抽走了(斷貸),而且我們當時賬上的錢也不能流動了”。
鉅額債務壓頂,生豬存欄數量直線減少,經營無法正常運轉,2019月10月,這個自2010年10月15日上市成為“中國養豬第一股”,已在深交所主板走過了3000多個日夜的企業黯然退場。
“目前雛鷹農牧還是面臨一個比較嚴重的債務危機,現在也處於債務重組階段,公司每天忙的也是這個事。”8月5日上午,與侯建芳有着十多年交情,並曾擔任過雛鷹農牧品牌顧問長達5年的品牌營銷專家華紅兵向《國際金融報》記者介紹道。
雛鷹農牧最後一次披露的財務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6月30日,其總資產194.94億元,總負債185.27億元,流動負債為151.42億元,資產負債率高達95.04%。
截至當前,雛鷹農牧的具體負債數據尚不得而知,但記者注意到,4月26日,懶投資Life在其公眾號上發佈的一篇文章中提及,雛鷹農牧認可其為光大農牧進行1億元借款的擔保,並願意進行清償。
“雛鷹農牧名下無可供執行的銀行存款等資產,該企業名下擁有的土地5宗、8處不動產均已被查封,暫無法處置。此外,雛鷹農牧被列為執行人案件37件,其中4件強制執行完畢,9件處於執行狀態,24件確無財產可供執行。雛鷹農牧方已無力在目前經營狀態下進行現金還款。”該文章用這樣一段文字描述雛鷹農牧的現實狀況,並稱雛鷹農牧表示,根據現有能力僅有以物抵債以及合作養殖兩種方式償還債務。
華紅兵對記者表示,根據其瞭解的情況,最近兩個月雛鷹農牧位於內蒙古的生豬養殖項目正在逐步啓動,“主要採取合作養殖的方式來盤活,目前效果還不錯,不過東北的項目因為之前投資過大,債務過高,這塊暫時還未啓動”。
在華紅兵看來,如果內蒙古板塊逐漸盤活,這對雛鷹西藏及東北板塊的業務恢復具有標杆作用,其認為,豬肉消費在國內具有“剛需”及“高頻”的特徵,雛鷹正處這一行業之中。此外,該公司的飼料生產、良種繁育、生豬養殖、屠宰加工、冷鏈物流、終端銷售、糧食貿易等基本盤依然在,只要良性運轉起來,公司大概就盤活過來。
“經過此次打擊,老候(侯建芳)也意識到,公司及自己需要進化的地方還有很多。”根據華紅兵的觀察,目前侯建芳在為人處世方面已有所改善,這主要體現於學會聆聽,並在重組過程中,主要考慮迴歸養豬的主業,其次,一改之前獨斷專行的管理風格,現在能夠做到知人善用。
據《國際金融報》記者瞭解,現年54歲的侯建芳開始鍛鍊身體,為了保持精力充沛,每天健身一小時,這是之前沒有過的。或許,對於經歷了風波,並承受着磨難的侯建芳而言,保持體力是必要的,畢竟眼下雛鷹農牧這場翻身硬仗還要打多久仍是未知數。
(受訪對象許可、李立、李薇、程峯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