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統計局近期發佈的宏觀數據顯示,中國經濟延續了穩定恢復的態勢。如何看待今年全年和明年中國經濟的走勢,以及明年宏觀政策的取向?新京報圍繞這些問題採訪了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博智宏觀論壇學術委員會主席劉世錦。
在劉世錦看來,今年全年可爭取2%左右的增長,明年可爭取7%-8%或以上的增長率,但這不是説中國經濟重返高增長軌道,而是因為今年基數低。他同時提醒,在明年內部要關注銀行壞賬的問題,外部看,出口的不確定性較大。
對於近期備受關注的寬鬆政策退出的問題,劉世錦認為,今年中國貨幣政策寬鬆的“度”把握的比較好。隨着經濟恢復到正常增長軌道,貨幣政策也應相應迴歸常態,但這並不是説一定要收緊,只是政策要回歸到經濟正常時的狀態。財政政策可能不會一步到位的退出來,但財政赤字的規模應會減少。另外,槓桿率要逐步降到一個合適的水平。
“宏觀政策只是解決一個短期平衡問題。中國與發達經濟體的重要區別是,還有相當大的結構性潛能驅動增長,而非主要依賴於宏觀刺激政策。”劉世錦表示,宏觀政策應隨經濟恢復逐步迴歸常態,重點轉向發掘結構性潛能。
劉世錦提出,開放型、內需為主的國內大循環需要“1+3+2”的結構性潛能擔當主角。其中,“1”指的是,以都市圈、城市羣發展為龍頭,為下一步中國的中速高質量發展打開空間。“3”指的是,在實體經濟方面,要補上我國經濟循環過程中的三大短板。“2”指的是,以數字經濟和綠色發展為兩翼。不過,他同時指出,目前這些結構性潛能往往是看的見,抓不住,下一步應當通過五大改革釋放中國經濟的結構性潛能。
近期,十九屆五中全會公報公佈了2035年遠景目標。對此,劉世錦認為,實現2035遠景目標,縮小與發達經濟體之間按現價美元計算的人均收入水平的差距,部分取決於增長速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匯率水平的變動,而匯率變化直接與經濟增長質量相關。“實現遠景目標更重要的是提升增長質量,並非過度追求難以企及的增長速度。”
“明年可爭取7%-8%或以上的增長 要關注銀行壞賬和出口”
新京報:如何看待今年全年和明年的中國經濟?
劉世錦:中國經濟率先從疫情衝擊中恢復,經濟走勢基本符合預期,三季度增速已達0.7%,四季度中國經濟差不多可以恢復到常態,增速可以達到5%左右的增長,今年全年可爭取2%左右的增長。正常情況下,明年可以爭取7%-8%或以上的增長率,但這不是説中國經濟重返高增長軌道,而是因為今年基數低,明年的增長仍屬恢復性增長。今明兩年平均增速達到5%左右,應該是一個不錯的狀態。
新京報:具體看,明年出口、投資、消費的表現可能是怎樣的?
劉世錦:在經濟恢復到常態後,經濟增長的一些常規推動力開始起作用。從出口看,我認為明年出口的不確定性較大。今年年初的時候,大家都預測今年中國出口受疫情影響會比較差,但實際上出口逆勢而增,衞生防疫產品的出口是重要帶動力量。以前中國也沒有生產這麼多口罩的能力,但中國的企業對市場反應速度很快,結構調整能力很強。展望明年,如果全球疫情得以有效控制的話,相關的出口增速就不會那麼高了。投資特別是基建投資,有很大的彈性,這是政府可以直接影響的一個變量。消費目前正在逐步回升,明年消費的表現應該好於今年,特別是服務型消費的恢復應該會好於今年。
新京報:明年有哪些風險值得關注?
劉世錦:今年貨幣政策比較寬鬆,明年銀行的壞賬是否會增加,這個問題需要關注。因為明年有些企業的貸款到期了,能不能如期還款是一個問題。從外部風險看,全球經濟恢復仍有很大不確定性,這將影響到出口,也是需要關注的。
“採取就業指標打頭、GDP指標收尾的增長指標體系”
新京報:今年情況特殊,未提增速指標。實際上,五中全會也沒有提到具體的GDP增長目標。在你看來,有沒有更好的指標體系可以採用?
劉世錦:我建議採取就業指標打頭、GDP指標收尾的指標體系。穩增長是為了穩就業,就業指標也能有效衡量全社會資源利用狀態,這應是一個力爭完成的硬指標。
過去受制於城鄉二元結構,農村隱蔽失業難以計算,統計能力不足等。目前採用的城鎮調查失業率和新增就業人數指標,還沒有形成城鄉統一的就業狀況指標。但這種情況已有了實質性改變,城鎮化率已經達到60%,數字技術在某些方面已處在全球前列。只要真正高度重視,拿出疫情跟蹤那麼一種勁頭,我們完全可能形成全面、客觀、及時反映城鄉就業真正狀態的數據,為判斷經濟和就業形勢提供可靠依據。
此外,還可以採取若干體現新發展理念的全局性指標,包括居民人均收入、物價水平、宏觀槓桿率、全要素生產率、單位GDP碳排放強度等。當然,GDP指標還是要的,但應該是預期性、結果性、後置性的,不再作為掛帥指標。事實上,如果前述指標處在正常或好的區間,GDP增速就是適當的。
“明年貨幣政策迴歸常態 財政政策不會一步到位退出”
新京報:最近很多人在討論寬鬆政策退出的問題。對此,你的觀點是怎樣的?
劉世錦:應對疫情衝擊,今年中國的貨幣政策還是比較恰當的。我們和西方國家的寬鬆政策並不一樣,沒有搞大水漫灌,只是在經濟出現比較大的波動時適當放鬆,貨幣政策寬鬆的“度”把握的比較好。隨着經濟恢復到正常增長軌道,宏觀政策也要相應迴歸正常狀態。寬鬆貨幣政策的退出並不是説一定要收緊,只是政策要回歸到經濟正常時的狀態。財政政策可能不會一步到位地退出來,但財政赤字的規模應該會有所減少。另外,疫情期間槓桿率提升了20多個百分點,在經濟恢復到常態、逐步穩定後,槓桿率要逐步降到一個合適的水平。
新京報:明年財政赤字率會下調到破“3”嗎?
劉世錦:媒體特別關心短期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實際上這些對中國經濟增長所起的作用並沒有那麼大。宏觀政策主要解決短期平衡的問題,中國經濟增長更多依靠的是結構性潛能。現在西方發達國家天天在講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為什麼?因為它們的結構性潛能很少了,只能在財政政策、貨幣政策上做文章。中國與發達經濟體的重要區別是,還有相當大的結構性潛能驅動增長,而非主要依賴於宏觀刺激政策。
在房地產、基建、出口等高速增長期結構性潛能逐步消退後,十四五期間要着力發掘與中速增長期相配套的結構性潛能。
“國內大循環需要‘1+3+2’的結構性潛能擔當主角”
新京報:中國還有哪些結構性潛能?
劉世錦:開放型、內需為主的國內大循環需要“1+3+2”的結構性潛能擔當主角。
“1”指的是,以都市圈、城市羣發展為龍頭,為下一步中國的中速高質量發展打開空間。為什麼都市圈、城市羣能承擔這麼大的使命,是因為它有更好的要素集聚效率,今後五到十年這個範圍能提供70%-80%的增長潛能。
“3”指的是,在實體經濟方面,要補上我國經濟循環過程中的三大短板:一是基礎產業效率不高的短板,仍然不同程度的存在行政性壟斷、競爭不足,補這個短板將有利於全社會降成本;二是補中等收入羣體規模不大的短板。今後十到十五年時間,中等收入羣體應力爭實現倍增,由4億人增加到8億-9億人。補這個短板將有利於擴大需求特別是消費需求,同時擴大人力資本;三是補基礎研發能力不強的短板。基礎研究、源頭創新這是我們內循環中的“卡脖子”環節,補上這個短板才能有效應對外部“卡脖子”問題,才有可能真正成為創新型國家。
“2”指的是,以數字經濟和綠色發展為兩翼,這是全球性的,也是中國具備一定優勢的新增長潛能。
簡單地説,“1+3+2”結構性潛能就是一個龍頭引領、補足三大短板、兩個翅膀賦能。然而,這些結構性潛能還不同程度地受到不合理的體制機制政策的束縛,往往是看的見,抓不住。下一步應當通過更大力度、更有實效的改革開放,使這些結構性潛能“變現”,變成現實的增長動能。
“通過五大改革釋放中國經濟的結構性潛能”
新京報:如何使這些結構性潛能“變現”?
劉世錦:通過五大重要改革釋放中國經濟的結構性潛能。一是加快農村土地制度改革,推進農村集體建設用地入市,創造條件允許宅基地使用權向集體組織外部流轉。集體土地入市、宅基地流轉有利於通過交易發現、提升土地價值,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真正保護農民利益。土地交易收益優先用於農民社保,以現代化社保體系取代土地的保障功能,把稀缺的土地資源配置到更有效的用途。
二是推動空間規劃和公共資源配置改革。規劃要有權威性和強制力,同時要尊重來自市場、社會和實踐的信息,調整和糾錯機制不可缺少。空間規劃(包括城市規劃)是否要堅持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還是應尊重市場力量,而人口流動是重要的市場信號,應該按人口流向分配用地指標、財政補貼資金等,並依照人口布局變化定期調整城市規劃。
三是石油天然氣、電力、鐵路、通信、金融等在內的基礎產業領域,在放寬准入、促進競爭上,要有一些標誌性的大動作。
四是加快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健全財政轉移支付同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掛鈎機制,繼續推進並擴展義務教育等基本公共服務隨人員流動可攜帶的政策,逐步打通農村社保和城鎮居民社保的銜接,分期建設主要面向外來人口特別是農村進城人口的安居房工程。
五是深化高水平大學教育和基礎研究領域改革。在創新居於前列、科教資源豐厚的若干城市,如杭州、深圳和內地一些城市,像當年辦經濟特區一樣,創辦高水平大學教育和研發特區,突破現有體制機制政策的不合理約束,在招生、人員聘用、項目管理、資金籌措、知識產權、國籍身份等方面實行特殊體制和政策。解決科技“卡脖子”問題,可實行揭英雄榜方式,引入競爭機制,社會各類機構廣泛參與,重點向民營機構開放。
除了推進五大改革,中國還要繼續推進對外開放,在全球市場經濟建設和競爭中發揮引領作用。中國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倡導者、維護者,在全球市場體系發展競爭中,不能落到後面,應當站到前列,佔據制高點,起引領作用。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打出“三個零”這張牌,零關税、零壁壘、零補貼,這個推行很不容易,但是把這個牌打出來,就站上了國際博弈的制高點。應努力爭取第二次“入世”。我們已經簽署RCEP,正在積極考慮加入CPTPP,要通過加入較高水平區域合作組織,形成制度規則性開放的新格局。在國際談判中會涉及到的一些難點和焦點問題,比如打破行政性壟斷、公平競爭、保護產權特別是知識產權、國資國企改革、產業政策轉型、改革補貼制度、轉變政府職能、維護勞動者權益、保護生態環境和綠色發展等,這些問題不是別人要我們改,而是我們自身主動要改。應通過高水平的對外開放促進相關領域深化改革,加快建設高標準的市場體系。
“實現遠景目標 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匯率水平的變動”
新京報:十九屆五中全會公報公佈了2035年的遠景目標,如何實現這一目標?
劉世錦:實現2035年遠景目標,要保持一定的增長速度,但並非過度追求難以企及的增長速度,更重要的是提升增長質量。
五中全會提出,到2035年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有些研究認為要實現這一增長速度,這一時期的平均增速不能低於4.7%或達到6%甚至8%以上才能實現。這些研究通常假定匯率水平不變或僅有小幅(如1%-2%)升值,這個假定忽略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就是經濟增長的質量。匯率變動是一個複雜問題,從長期看,最重要的變量是勞動生產率,而勞動生產率是增長質量的核心指標。中國與發達經濟體之間按現價美元計算的人均收入水平差距的縮小,部分取決於增長速度,其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匯率水平的變動。
從潛在增長率看,這一時期平均增速達到4.7%難度很大,但這並不意味着中國不能躋身於中等發達國家行列。重要的是匯率變化,而匯率變化直接與經濟增長質量相關。從國際經驗看,日本、德國等二戰以後的發展經歷表明,一段時期內與先行者人均收入差距的縮小,匯率升值的貢獻要大於經濟增速的貢獻。我們的研究團隊初步測算, 從1975年到1991年16年間,日本實際GDP年平均增長4.4%,日元兑美元匯率年平均升值5.1%。日本實際GDP累計增長199.6%,日元兑美元匯率累計升值220.3%。從按美元計價的日本人均GDP增長來看,GDP實際增長的貢獻約為47.5%,日元兑美元匯率升值的貢獻約為52.5%;從1971年到1987年16年間,德國實際GDP年平均增長2.3%,德國馬克兑美元匯率年平均升值4.3%。德國實際GDP累計增長143.2%,德國馬克兑美元匯率累計升值195.1%。從按美元計價的德國人均GDP增長來看,德國GDP實際增長的貢獻約為42.3%,德國馬克兑美元匯率升值的貢獻約為57.7%。
根據賓夕法尼亞大學發佈的PWT9.1數據庫資料,2019年我國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以2011年為不變價)約為14682國際元,相當於日本的1975年、德國1971年的水平。
實現2035年的遠景目標,立足點、注意力應當更多地放在提升增長質量上,而非過度追求難以企及的增長速度。提高勞動生產率基礎上的合理匯率升值,加上能夠爭取到的實際增長率,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的目標是有可能實現的。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侯潤芳 編輯 李薇佳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