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擊手》排片堪稱“慘烈”,數量稀少、卻多是清早或深夜。
這個春節檔豆瓣評分最高(7.7)的影片,當然值得被看見。
不同於大開大合的戰爭全景史詩,《狙擊手》聚焦小小一個山坡、短短數個小時,寥寥一個班。
落點很小,但以小搏大,小地點小體量小時間線、情緒衝擊力卻很強烈。
呼嘯的子彈一槍爆頭,淒厲又狠辣,但故事裏我方的人們,又都親切、真實、樸素。
一,親切樸素的入戲前提。
《狙擊手》故事主線並沒有離開這塊山坡,但又清晰帶出了戰士們的前塵往事。
簡單以胖墩為例來聊一聊。
1. 負重時的號子:職業背景的細膩落地感,龐大傳統語境和彼時處境的互文呼應。
胖墩要求背鐵板,説我在家鄉能負重三百斤。
而他唱的“四海龍王在水中,伍子胥臨潼鬥過勇,蘇秦六國把相封”,是船工縴夫號子。
種種細節都指向他曾經大概是船工/縴夫。
入伍之前的職業背景介紹,當然不是為了寫簡歷讓HR過目,而是讓角色更鮮活更立體。
胖墩扛着很重很重的鐵板,在敵軍槍口之下緩步下山,蒼茫積雪、濕滑路面,每一步都很艱難。
子彈打在鐵板上,巨大的衝擊力、強烈的壓迫感,更是難以承受。
負重的胖墩,用方言高唱那曾經迴盪在河兩岸的號子。
首先,這是樸素、堅強、有力的勞動者之歌。
其次,這又是民間智慧的雜糅混合體,歷史人物伍子胥、蘇秦和神話傳説神祇四海龍王一鍋大雜燴,指向廣袤複雜的文化傳統。
再次,充分凸顯處境之難、人物之勇,情誼之重。
號子裏的勇也好、義也罷,都和胖墩此時的處境形成了完美的互文、對照呼應。
對面的敵人打斷繩索,先後打中胖墩的兩隻手,再一槍爆頭。
節奏之快,趨勢之不可避免,過程之慘烈,像一隻手緊緊掐住你的呼吸,讓人動容。
2. 縱貫始終的名字及寓意承載:從日常煙火氣到慘痛的高光昇華。
胖墩墩臨終最後一句話,説想好了兒子要叫鐵板。
這句話是回答開頭陳大永幫他兒子起名字的故事。
陳大永説的瑞豐他聽不懂,瑞祥又被他嫌棄沒煙火氣。
大永搖頭“還是文化的問題”,胖墩自尊心受損“哼,等你小子打夠三十個鬼子再來説文化”。
當時看似平平無奇埋下的一筆鋪墊,至此則有了叫人痛惜的力量。
名字這一筆故事線,以戰友之間煙火氣濃郁的拌嘴日常為開局,以慘烈犧牲、臨終託願“希望他和鋼鐵一樣堅強”為終結,有細膩落點、紮實痛點、昇華高光。
3. 屋頭漏水的家書:故鄉的重量、共情的基礎。
電影開頭,劉文武帶着戰士們走在路上,小縱隊裏的胖墩和戰友聊天。
對方問:你屋頭來信有沒有提到我屋頭的事情。
胖墩回答:説你屋頭漏水了。
對方一聽非常着急:那我堂客(老婆)一個人在家怎麼辦?
胖墩:説初五喊了她哥幫忙修。
我特別喜歡這段對話,看似平平常常絮絮叨叨,但卻又好像有着能穿透時光一般的力量。
這家書很可能是代筆,胖墩本人並不認字,他堂客大概率也沒念過書,這封信很可能是孩子出生之後、家人央人代寫的。
為這一家報喜的同時,也不忘講一講其他人家盼望聽到的家事。
別人家屋頂漏雨、幾時誰來修這樣的事情,都會被寫進自己家的家書裏;
多絮叨這一筆,鄉間鄰里的親切,也就飽滿躍然紙上。
而最終,這一問一答裏帶着回家期望的、滿滿牽掛的二位,都喋血異鄉、隕落在那片無名的山崗上。
二,有血有肉的英雄敍事。
1. 天然去雕飾的真誠。
花絮中演員們説:導演反覆強調不要刻意去演,要真實狀態。
除卻章宇、張譯之外,一眾演員們都是新人。
(沒有任何説章宇、張譯不好的意思;張譯打醬油都能打出情緒點,章宇罵人更是完全在我淚點上)
新人們白紙一張,壓根就沒給觀眾往戲外演員本人身上聯想的機會。
《狙擊手》團隊廣泛蒐集幾大表演院校的在校學生,精挑細選出八位,又拉去做了長期的嚴格軍事訓練。
導演帶着一眾新人亮相電影節之時,評論畫風是“這屆謀男郎長相好像不太能打啊”,可真在電影裏出現時,這些都成了讓人入戲、叫人相信的優勢加分因素。
一張張格外年輕的面孔,笑起來淳樸又燦爛,哭起來真誠又動人。
影片最值得稱道之處,或許就在於不是遙遠的傳説中的英雄仰角,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故事。
不是一個“你看他”的無關痛癢的敍述,勾起了強烈的“我們的子弟”的共振。
2. “我們什麼都沒有”vs“誰説我們什麼都沒有”。
電影借男主陳大永之口痛哭:他們什麼都有!各種望遠鏡、瞄準鏡,各種機器各種裝備!
我們呢?全班一共只有一個望遠鏡,小徐一直惦記着但到死都沒戴上。
每個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能摸出的,都只有一個勺勺。
還是舊的上鏽的有污垢的那種。
劉文武罵:誰説我們什麼都沒有?我還在,你娃還在,五班還在。
物質條件上的匱乏、精神層面上的富裕,前者可泣、後者可歌。
3. 以功用模塊釋放多次被壓抑的情感。
《狙擊手》中亮亮的強心針效果即將過去,亮亮躺在雪地上逐漸失去意識。
劉文武三人唱歌,試圖喚起亮亮的意識,調動他反應,讓他不至於在昏睡中死去。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熟悉到幾乎波瀾不驚不會有強烈反應的歌詞,卻讓人真情實感熱淚盈眶。
戰友們依次犧牲,小娃娃們情緒悲切又憤怒,但劉文武每一次都厲聲命令“都給老子憋到”(仗還沒打完、每一秒都是生死關鍵,不能感情用事)。
劉文武罵完“憋着”、回頭繼續觀察敵情,陽光下他的臉上汗水、雪水、淚水融為一體,好難過啊。
而此時之所以為亮亮唱軍歌,不是為宣泄情緒,出發點是“有用”。
以聲響、以戰友召喚、以終極信念,喚醒雪地中備受折磨奄奄一息的亮亮。
在這“有用”之舉中,幾位反覆被壓抑被阻擋的情緒,終於傾瀉而出。
情感機制大約類似彈簧,被壓縮被阻截多次之後,釋放出的力量越充沛。
如驚濤如雷鳴,如杜鵑啼血猿哀鳴,至真至誠、至悲至痛,又至為剛強、堅毅。
對方喊出交換之後,劉文武張開雙手走過去。
那是一個表明“我沒有武器”的姿勢,更是一個坦蕩、勇敢的英雄的姿勢。
披着白色粗布的身影,幾乎要融入太陽的光暈裏。
極度嚴寒、缺衣少糧,皚皚一片白雪上,異國無名山崗中,年輕的血肉之軀喋血異鄉,慷慨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狙擊手》的故事有原型,影像作品最滂沱的力量、或許來自於真實歷史本身,復原了最可愛的人們應該被記住的模樣。
致敬最可愛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