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周迅演中年婦人.春夏演女文青.竇靖童演她的女兒.

由 費玉榮 發佈於 八卦

熱門電視劇曾經令周迅深陷“扮少女還是演熟女何去何從”的爭議之中,周迅也曾坦然説過自己對於“衰老”的情緒波動。看了《第十一回》就知道,她對角色的豐富程度有追求,也捨得突破自己,讓自己呈現出中年婦人的衰老和市井,去演竇靖童的媽媽。

而這部電影拍攝於2018年7月,是《如懿傳》開播前一個月。也就是説,早於網絡上關於“大花能不能演少女”、“為什麼女主角都是少女”的相關討論之前,周迅本人早已想好了要走成熟女演員的道路並付諸實踐。我們的女演員是願意這樣做的,但能讓“擺攤的中年婦女”當女主角的電影又有多少呢?

竇靖童沒有學過表演,可是放在電影裏就是很合適的,很固執,有自己的想法。儘管單看竇靖童的形象一點都不像未婚先孕少女,但進入那個故事就會完全被竇靖童“固執”“一條路走到黑”的屬性牽引,看到最後竟然接受了“竇靖童是一個被渣男辜負的少女”這個設定而且讀取出了她的楚楚可憐。

春夏這個角色超級適合她,也是生活裏非常典型的,容易被“老男人的學識”所吸引的文藝少女的故事。她的眼裏就閃着那種無所畏懼可以為了信念跟人對抗的光。而更出色的是最後這個少女邁得比那個她崇拜的男人更遠,這個設置我太喜歡了。

片中的女性角色都很精彩,連客串三分鐘的宋佳也特別迷人。

《第十一回》安排一個經歷過“拖拉機離奇命案”的落魄中年馬福禮(陳建斌)摻和進了劇團排練裏。這個命案的離奇在於摻和了香豔恐怖的“捉姦殺人”。當本地話劇團要排練這出命案時,時過境遷早已刑滿釋放的馬福禮想叫停這部戲。與此同時馬福禮和金財鈴(周迅)的重組家庭還有叛逆女兒未婚先孕的煩惱。

這個故事裏有懸疑,需要觀眾和主角們一起探究當年的一樁命案究竟怎麼回事;也有熱熱鬧鬧的市井生活:周迅演一個暴揍老公、碰瓷躺在車底下的婦女;陳建斌演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劇團裏還有三角戀紛爭和所謂的“捉姦”現場……從“俗”的層面上講也挺有趣的。

本片是上映前就有高分,當時主要是電影節的受眾,溢美之辭居多。今天公映後,可以想見的是爭議的聲音也會隨之到來。但每一個爭議點裏,好像都有我喜歡的地方,可能這一套太是我的菜了。

《第十一回》最大的特色是融合了電影和話劇。特別適合喜歡看話劇的人羣觀看——但,不在此範圍內的觀眾也不要輕易否定。本舞台劇愛好者特別希望大家都去看各種各樣的舞台劇(包括話劇歌舞劇等等),優質的舞台劇有很多先鋒前衞的嘗試,是過於具象化的影視劇所不能呈現的。從《第十一回》裏欣賞一出不錯的話劇創意,也很好啊。而影片剛出現話劇舞台和排練過程的時候,我就想説,要真有這個劇設計還挺好的,完美扣了《一塊紅布》,把崔健眼睛上的小紅布變成巨大的一塊,有遮蔽的有窺探的,完美配合劇情裏的“命案懸疑”。

陳建斌本人在中戲表演系從本科讀到研究生,之後又留校任教。從1993年到2002年,陳建斌一直活躍在話劇舞台上。話語影響了他的表演。在演完《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死亡》後,陳建斌説:“當我演完這個戲之後,我覺得一切都變了,在這以前,我對藝術的理解是模糊的。”(據澎湃新聞)

(△話劇舞台上的青年陳建斌)
看過陳建斌上真人秀都知道他喜歡掉書袋,美麗的蔣勤勤最吃這一套,看到他掉書袋,勤勤老師就融化在滿足裏。

而本人本來最煩電影過於掉書袋,顯得很輕浮和自戀。但《第十一回》裏掉的書袋我居然都很喜歡。可能是契訶夫易卜生彼得漢德克阿瑟米勒精準地嵌在情節裏,出現得恰如其分,對觀眾有啓發性。而放在劇情裏,掉書袋又是大鵬那個角色的“油膩”之處,這種把掉書袋用於嘲諷男性創作者的設置,又加分了。

配合掉書袋,跟話劇團那條線有關係的人物名字也都是有梗的:胡昆汀、賈梅怡、苟也武、傅庫司。看到這種名字一個個蹦出來真的是好戳我奇怪的笑點。而且仔細想想姓氏都安排得很妙:胡來的昆汀、假的梅姨……一種文青的自我嘲諷。我們滿嘴都是這些偶像,真正搞起創作,也就是胡來假的這種級別吧。

(△于謙扮演傅庫司)《第十一回》這個片名是因為本片使用章回體串起來的,劇情一共被分割成了“十一回”。每一個章回體標題自然是概括了後面的劇情,但就像一個章回體話本你看了標題也得看內容一樣,儘管章回體標題裏全是暗示,觀眾還是要看劇情才能徹底明白其中真義,標題和劇情是相互補充的。而説到劇情本身,無論喜歡與否,每個觀眾的感受都是:一句話説不清本片要講什麼。所以下面的分享和討論更適合已經看完電影的人閲讀。劇透預警劇透預警劇透預警“拖拉機離奇命案”裏,女死者當時的丈夫也就是陳建斌扮演的馬福禮,一開始只是讓他們去後面推拖拉機,最後現場變成男女死者是光着下半身死在拖拉機下的。案件一度以“丈夫捉姦妻子謀殺”而定論,但馬福禮跟律師和親人説的是,自己當年是覺得被戴綠帽都不捉姦沒面子,所以承認了殺人,被判了過失殺人。而實際情況他只是沒踩住拖拉機,人都死了他才發現兩個人沒穿褲子。因此男主角馬福禮想讓話劇團放棄對這個命案的創作——故事到這裏就已經很眼熟了,這不是這幾年常見的“原型認為藝術創作與事實不符要求叫停”?

戲劇創作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的尊重現實(包括歷史)?戲劇創作有沒有充分發揮想象力追求自己表達的權利?這件事又是誰説了算?這樣的爭議始終都存在。于謙扮演的話劇團團長傅庫司這樣跟一肚子委屈的馬福禮解釋:“生活裏的是馬福禮A,舞台上的已經是馬福禮B。”觀眾則可以在觀影過程裏反覆代入“創作者”和“當事人”兩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

而在劇團故事部分,我尤其想重點説的是胡昆汀(大鵬)和賈梅怡(春夏)情感線。陳建斌儘管作為一個男性有時會有一些不夠了解女性狀況的發言,但是在這個故事線裏,他是對男人刻薄的,絲毫沒有油膩中年視角。如果單看這段感情故事的梗概,我可能會猜測出自女性之手。大鵬是已婚的話劇團男導演,喜歡掉書袋擺弄自己文藝,滿嘴大話。劇團裏的老人都瞧不上他,只有新來的滿口文藝腔還帶着“我要做藝術”稚嫩理想的小姑娘春夏還真拿他當回事。於是已婚老男人用文藝泡小姑娘的俗套劇情上演。

國產初代婚外戀故事都是多少理解男人會出軌的,《來來往往》《牽手》這類。而《第十一回》的婚外戀故事裏,一邊描述這對男女的越過道德的邊境,一邊也直白揭穿男性在這其中的雞賊與油膩。

儘管從劇情呈現來看,這個女文青最後演話劇還要跟情郎來深情一吻。但是前面現出來的章回標題已經揭示了結局:“戲子無情,梅怡痛別胡昆汀。”(這就是上文説過的,章回標題就是劇情,但標題還得結合劇情看。)

另外,即便沒有這個標題的暗示,我也認為女文青一定揮別了已婚中年男,因為那個吻儘管深情,到底是告別意味。也因為,我見過的有故事的女性,很多都有這個心路:她可能愛上了一個巧言令色鮮矣仁的男前輩,她可能錯誤地把自己對藝術對職業理想的追求放在感情裏,她可能覺得自己被利用過但沒有辦法走出去,但是她就在自己的職業理想上一路探索下去之後,理想終究會把她拉出那個狀態,讓她看到前輩的無能和險隘。甚至可能是先發現了他在事業上的無能,才真正看清他在做人上的無能。

這個三角戀故事裏也涉及“羣眾輿論是否應該干預私德”的討論。日劇《共演NG》裏試圖引入這個話題,卻完全是站在在三角戀裏有既得利益的劈腿男來角度展開的。相比之下《第十一回》裏春夏演的這個女孩提出開放式道德思考題則高明。

總之,這條線的敍述我真的很喜歡,好像記憶裏講三角戀的影視劇也很少這樣鋪陳。可這種女性的心路可能更接近一部分現實。尤其是女演員和導演這種關係,也有不少是女性其實對藝術更真誠最後跳了出去,跳到更廣闊的天地裏。這裏又要説選角的好了,春夏就是那種滿眼都是真誠一定會創奇蹟自救的少女。

在劇場線之外的生活線,金財鈴(周迅)未婚先孕生了金多多(竇靖童),和馬福禮(陳建斌)是一對半路夫妻,一起擺攤。周迅是強悍婦人,家庭內部高壓管理,説一不二,動不動就打老公。

整個電影絕大部分時間你都覺得這個女主角就是悍婦,角色功能是為了體現那種強韌的市井氣。對內她怕老公不聽話,怕女兒不學好,怕家人走錯路,怕自己在家裏不能説一不二了。對外她幫老公出頭,就敢直接躺到汽車地下去鬧事。

但這一切都是為了鋪墊最後的温情。女兒和她一樣未婚先孕,她嘴上説得兇,一定要讓女兒打掉孩子,但女兒不肯,她也就妥協了換了老公的方法:揣着枕頭説自己假懷孕,再説這孩子是自己的。

最後竇靖童已經決定拿掉孩子,但卻不好意思跟努力扮演“假孕婦”的媽媽説清楚,乾脆自己也揣了一個枕頭假裝還沒打孩子。而媽媽周迅一眼就看出她的肚子是假的,因為女兒做過手術之後怕自己面色蒼白特地塗口紅,周迅還特地鑽到桌子下面去摸女兒的肚子。

結尾的最後一章是“花好月圓  ,兩個枕頭成雙對”,所以這對母女就各自都塞了一個枕頭。而彩蛋裏的“枕頭大戰”更有一段雲山霧罩的台詞:“小馬就是枕頭,枕頭就是小馬。”好像很荒誕,但我覺得裏面還是有很深的母女柔情。媽媽做過未婚先孕的單身媽媽,所以不想讓女兒重蹈覆轍;但也因為堅持過一定要生下孩子,所以理解女兒對於腹中骨肉天然的不忍心;最後她只能再做一次媽媽,幫女兒承擔。(也許就像每一個媽媽都可以為了女兒的孩子再一次投入育兒一樣。)而女兒一開始反覆跟媽媽對抗,不想打孩子,不想讓媽媽假懷孕,可是在她徹底想清楚要拿掉孩子之後,反而沒有辦法繼續對抗,也沒有辦法説實話。也許是因為拿掉孩子是很傷痛的,也許是倔強的女兒已經沒有辦法跟媽媽再爭辯是非,也許是女兒也知道媽媽付出太多了她不知道怎麼讓媽媽停下假孕計劃,也可能是“就是開不了口”的卡殼。反正她們母女就這樣相互心知肚明又相互敷衍。這個裏面的意味是很動人的。周迅這個女主角的柔情都留在最後。影片以男主角聽到廣播新聞要排練拖拉機命案的話劇開始,那時他心裏就開始有盤算要阻止這個話劇。片尾重現了這個場景,那時周迅聽到新聞已經立刻靠在了陳建斌的肩頭。他們是相愛的,相互理解的,一下就懂了未來可能面臨的麻煩,而周迅在那一瞬間就表示了她對丈夫的支援。

這個純情到極致的愛情故事最後呈現的是香豔驚悚無比的人命案:他們以那樣的姿態死在拖拉機下。

在劇情的一次次追問裏,在劇團和一對普通夫妻的衝突裏,在劇團內部那些狗血三角戀裏,電影把真愛、反思、文藝創作、市井苦惱、生存哲學……全都串了起來。

一個普通人衝到戲劇創作裏,可能是陳建斌以及他身邊那羣話劇創作者們自己的表達;而整個電影像枝枝蔓蔓纏在一起的藤條,有更豐富和多義的解讀空間。我的理解也不是標準答案,也許你看了會有更多問題,比如男主角對案情有沒有撒謊呢?那對母女究竟什麼感情?女文青和男導演的故事還有其他版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