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編劇師傅斯文而優雅,她洞諳人性,體察事態,有時候甚至有點八面玲瓏,稍稍失了一個文藝工作者的樸拙。
她的年歲是不能談的話題,但她好像又不是很怕老,我很好奇。
我是跟了她以後才知道編劇到底是個什麼職業的。
彼時我還只是一個懷揣着文藝夢想的女青年,時時以挽救中國電影市場為己任。懷着這樣高尚的初心我進入了第一個劇組,在製片組打雜。為大家端着盒飯遞着通告的時候,我從沒忘記我要當一名編劇的事。我們的製片主任知道後,好心告訴我,想當編劇,先得跟個師傅。
後來我才知道,若江湖有門派的話,我們這一派就可以稱作野雞派。因為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編劇都是電影學院出來的科班畢業生。
但巧的是,我不是,我的師傅也不是。
當時她見到我很詫異:“為什麼你要拜師傅?想當編劇,就去寫就好咯?”
她之所以這麼説,是因為她在成為一名編劇以前,是一個三流小説作家,每個月在雜誌上登一些通俗的愛情小説,勉強過活。然而命運十分眷顧,一個製片人看中了她的小説才能,投資她來試水當編劇。隨後她漸漸進入圈子,也有了一定名氣,大家不會再糾結她是否科班畢業,有沒有師傅這件事。
“我能夠教你什麼呢?”她禮貌地推辭着我,“編劇不是文學創作,我覺得這也不用學。”
“可您是千里挑一的幸運兒啊。如果不是被伯樂發現,您現在還在寫言情小説。當然我不是説寫言情小説不好,但終究不能被更多人知道您。可是您不能指望這樣的幸運再發生一次啊!”我説。
“可是我一直的心願就是能夠重新回到言情小説界。我喜歡寫言情小説!”她説。
好在我師傅的性格比較隨性,她沒有與我陷入長久無望的理論,就收下了我。她對外稱我是她的助理,給我發微信時則尊稱我的筆名“土呆”。而為了避免我們之間有太深的糾葛,她沒有允許我叫她“師父”,而是“師傅”。她告訴我編劇只是一個體力活兒,叫師傅更加貼切。
我跟了師傅之後才知道原來編劇這個職業和我想得好不一樣。
我以為編劇是受人尊重的,坐在書桌前,清茶一杯,稿紙一鋪,十年磨一劍,青史留姓名——拼的是文采、見識、才學、閲歷。
總之,這個職業就和我師傅的模樣一樣體面,優雅,她是千古才女,我是抱琴小童。
——我夢想中的人生圖景徐徐展開。
誰料編劇這職業竟然絲毫不風雅,倒有些像女飛賊。
且聽我道來。
我拜師的時候很不巧,恰逢師傅斷了活兒,八個月沒開工了。
師傅沒隱瞞地告訴了我,她説再等倆月。兩個月不開工,就回去嫁人。
我每天無事,就在她的工作室兼家中燒香拜佛,天靈靈地靈靈,中國影壇不需要多一個主婦,而迫切需要一個才女編劇(及她的傳人)。
她則追美劇。
我的苦心祈禱終於奏效,一週後,活兒來了。
師傅第一件事是打開衣櫃,裏面分門別類,有四五套行頭,風格迥異。
“是接客的節奏?”我腹誹道。
只見她拎出一件深紅及踝長袍,上面繡着碧綠的瑞獸。
“最炫民族風?”我問。
“對。今天約我的人是第一次見,他們點名要有經驗的資深編劇。可惜我一直是娃娃臉,搞不好要被他們以為沒經驗,這件衣服年齡感是有了。何況這是一個仙俠劇,我穿藝術一點會顯得這就是我本命的劇本。”
“穿得很沒品耶。”我説。
“你以為找你寫戲的人都是有品的?”她微笑。
“好,我也有一件中式小袍,待我取來配合你穿上。”我轉身欲回家換裝。
“我是我你是你,OK?你匡威鞋配牛仔褲再好不過,背好你的雙肩背,劉助理。”她鄙視地瞪了我一眼。
我們遲到了。我們下了滴滴後,我着急忙慌地快步走向咖啡廳。
“慢。”師傅説。
我停下腳步。
“判斷一下哪一桌是他們。”師傅命令道。
“他們剛才説坐在右手,右手現在一共三桌只有那一桌最符合。一個女人很俗豔,一個男人戴鴨舌帽,還有個男人戴着墨鏡,兩個男的對着電腦很誇張地比劃,那個女的在一邊玩手機。”
“好,我們從他們後面繞過去。”師傅同意我的意見。
我一頭霧水跟她走到了咖啡廳的另一個門。
“活兒能否磕下,在你和片方對視的第一眼就決定了。氣勢不能輸。如果你從正門走,他們就會看着我們,如果走得急了,顯得我們稚氣,走得慢了,是故意耍大牌。我們繞到後面去,然後姍姍來遲,才是正解。”師傅在我後面説道。
“我來遲了!大家久等。”師傅高八度但是輕柔地説道,以一種幾乎是翩然而至的姿態出現在這三個人面前,整個步調語氣都是淡定脱俗的。
“您好您好!”片方果然露出眼前一亮的神色。
我識相地拖了把椅子坐到一邊,打開筆記本做起了記錄。
聊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回去馬上就開工了。
開工之後就恢復到了師傅斷供前的正常狀態,她寫戲,我給她洗櫻桃,給她扇扇子。
“你一天寫十二小時睡十二小時,請問沒我的時候你吃什麼?”我邊扇邊質問。
“沒你的時候我寫不到十二小時。”她頭也不抬,指尖飛快。
“我的意思是你能分我一點任務寫嗎?我是你的學徒,且把你伺候得服服帖帖,你就這麼心安理得地把我當保姆嗎?”我扇得更猛了,希望她能感到我的飢渴。
“拜託,編劇界最有用的知識我昨天已經教你大半,如果你懂舉一反三基本上現在已經可以出去混了。”她不疾不徐拈起一枚櫻桃放到口中。然後繼續敲鍵盤。
“你昨天教的不過是些皮毛,皮外工夫,相當於黃蓉教楊過打狗棍只傳外功不傳心法,我還是學不會打狗棍。”
“此言差矣。編劇不需要心法,君不見那些掛着金牌一線編劇的作品其實都出自比你還不如的小學生之手?人體碼字機而已。”師傅的神色有些凝重。
“你哄我,人體碼字機這麼簡單你能夠幾十萬幾十萬的賺?那那些打字員為什麼不來打劇本?”我不相信。
“一來他們沒有我昨天教你的外功。二來,這行水深,你過兩天就知道了。”師傅説。
我很是好奇。趁她白天睡覺時,我打開了她的文檔,想偷師。然後我失望地發現,她寫的故事大綱確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沒什麼我想不到的情節,感覺我完全能寫。
一週後師傅拉出了整部電視劇的故事梗概,對方認可後就要籤合同付訂金了。
我提醒她趕快交稿,因為跟對方約定的就是一週之內出梗概,現在已經整整七天了。
“急什麼?”她又瞪我。
我楞了一下。
“所有影視教材裏面都有這樣一個例子,好萊塢明星聽到電話一定要響夠三聲才能接,否則顯得很閒的樣子別人就不會開高價。編劇同理,他叫我一週交我就一週交,難道我除了這個戲手上就沒別的活兒了嗎?”師傅説。
“可是你的確沒有別的活兒啊……”我嘟囔着,但也覺得她説得有道理。“好吧,原來編劇界拖稿成風是這樣來的。”
我們足足在工作室裏面又看了兩週美劇,當製片方第四個催稿電話打來的時候,師傅才在一天後把梗概發了過去:“張總,這個設定真的很難寫,一個仙俠片,如果不能轉世輪迴那還有什麼感人的?可是如果寫了轉世輪迴,又不過審。我用了好長時間調整這個設定,終於讓這個故事既能唯美感人虐心,又規避了所有審查問題。我相信這部戲是市面上獨一無二的精品,我們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開拍。我們要做就做精品,對不對?”
師傅放下電話後,我開啓了瘋狂吐槽模式:“精品?趁你不在我偷看了整個大綱,太平淡了,十個仙俠文八個都是你這種設定好嗎?”
師傅不疾不徐地擋了回去:“首先,跟我打電話的這位總製片人,他一篇仙俠文也沒看過。關於整個劇,他只知道唯美,虐,這兩個名詞。其次,我的大綱,他也仍然不會看,而是他手下那個策劃小弟看。這兩天我給小弟寄了三盒補品,小弟只會説OK。”師傅説。
“所以中國影視劇都是由小弟在把控走向是嗎?”
“沒錯。我記得你是想拯救中國影視劇行業,那麼你應該到製作公司當策劃小妹,做編劇算是走錯路了。”
“我……我還是再感受感受吧。”我無力地回答道。
一切如同師傅預料的,合同和訂金下來了。
不過師傅一點也不高興。
幾天後我知道師傅為什麼收到鉅額定金後根本沒有笑容了。她這些天的生活是暗無天日的。打款後的製片方一下子從一口一個老師的狀態,變成了惡狠狠的周扒皮。
我親自比對過師傅其後修改的17稿大綱,其中第3第11和第17稿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在第十八稿通過稿階段,製片方的思路又回到了第一稿。
“林老師,你看,在我的幫助下你的故事是不是上升了一個層次?我們不是做普通的電視劇,我們是要一炮打響,得飛天獎!”製片人在電話那頭得意地宣告。
“張總啊,不好意思,您最後選用的這一版和我交給您的第一稿相差無幾呢。”師傅臉有愠色聲音卻不變。
“怎麼能是相差無幾呢,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相差一字,謬之千里啊。”製片方窮盡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成語俗語向師傅證明自己的功不可沒。
“您説的很對,那這稿大綱就算是通過了。您打算什麼時候付款呢?”師傅問。
“哎呀林老師,您看您這個大綱,基本上都是我幫你寫的,我至少貢獻了百分之八十。這樣,我也不跟你爭署名了,大綱我先給您一半的錢,以後您在寫分集的時候,如果不讓我這麼費心,我就全付。”對方説。
我看到師傅的臉發着熒熒的綠光,眼露一股殺氣,指尖的鍵盤被她死死壓住,屏幕上彈出一大串的字母。
“不好意思張總,麻煩您打開郵箱,看到我給您兩個月前發的第一稿,再對照一下您幫我寫的第十八稿。看到了嗎?不好意思,這兩稿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差的。”師傅咬牙切齒地説。
對方一時語塞。
“張總,我還有事不多説了。麻煩您按照合同,在三個工作日內把大綱的錢打到我賬户,否則我沒法進行下一步的。”
師傅按掉了電話。
我馬上哀嚎道:“師傅啊,您這是何苦,馬上就有錢了啊,就算他們只付一半錢那也不少了,你這樣強硬,萬一他不和你合作了呢,你這十八稿那不是打水漂了嗎?要是再來個八個月沒活兒怎麼辦,你真要回去嫁人?”
師傅恨恨的説,“我交十八稿的時候,故意一個標點都不改,就是防他這一手,沒想到他竟然真來這套。我一個子都不讓,就算合約結束,我也認了。但是你放心,不會的。你別聽他這麼説, 他其實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他只是在試探我,如果我同意了,後面就我更加被動。現在他除了我找不到別人了。三天之內等着全款吧。”
在我們又一次打開電腦追美劇的時候,師傅又來活兒了。
這是個急活兒,十五天,去外地駐組,邊拍邊寫。
師傅立馬收拾起行李。
“師傅,怎麼這次不慎着了?一打電話就走,還是去外地,這樣多不矜持。”我進來學乖了,提醒道。
“天哪,這可是急活兒,已經開機了,是最幸福的活兒了好麼!不用來回來去改的好麼!殺青就直接拿錢的好麼!”
我在她的咆哮聲中麻溜地收拾行李。這將是我此生第二次跟劇組,而我的身份以不同了,從小小生活製片變成了編劇助理,想想還是有些小激動呢!
“林老師,這回帶助理啦?要再開一間房麼?”對方製片問道。
“不用了,我倆一間屋子就行。”師傅隨和地説道。
師傅隨身一套簡簡單單的ORBIS隨行裝,我敷着面膜,隨手遞給她一片,她擺了擺手。
“人生在世,面具已經不要太多,一個人的時候,讓自己的臉輕鬆些的好。”她用ORBIS的卸妝露把臉卸得乾乾淨淨,再洗臉、敷水,上乳液,從容做完全套護膚,就殺向了討論室。
這次在劇組我比上次離編劇夢近了很多,至少可以去和演員對對台詞,幫他們調整一下對白等等。
師傅還是那麼拼,整個組收工之後導演約我們聊第二天的戲,好幾次我都昏睡過去。
回到房間,我死豬一樣倒了,師傅卻還在寫。
對了,果不其然,三天之內,拍仙俠劇的張總把大綱的錢如數打過來了。張總催着我們快寫分集大綱,師傅説,你放心,下週給你全部分集。
眼看着過了半個月,師傅並沒有寫張總的活兒,只是用各種理由搪塞。對這個劇組的活兒,她倒是賣力,簡直不像她。
我問她怎麼打了雞血,她説跟組編劇其實就是導演的代言人,導演説啥寫啥,手快有,手慢無。手慢了,導演的主意就又變了。
到了殺青日,劇組為了避税,發的是現款。師傅的款項比哪個部門的都多,主任看到我們,試探着説,你們倆姑娘拿這麼多現金不安全,要不你們先拿這些,剩下的我們打卡上。
師傅説:“沒事兒,上個戲我拿走的現金比這還多幾摞。有勞您費心。”
回到房間我們就脱下長絲襪,把錢裝進去,一人肚子纏一圈。
編劇真的是文人?我邊繞邊吐槽。
“那可就過了這村沒這店,你讓他打卡,他跟你説你放心。等會了北京再問就要哭説拍戲欠了多少錢,等回了款再付,再問告訴你片子賠了,等下次再合作,你認為還有下次嗎?”
“也許有?”我問。
“沒有,下次當然再換個人坑。”師傅説。
大家一起顛簸到了城裏,自行到了火車站,一切順利。
回到北京師傅丟給我一摞錢,也沒數數。我掂了掂,也沒數,什麼時候花完算完。
過了不多時我才正式開始執筆練手,我自以為中國編劇都是傻逼,自己一定能寫出驚世大作,一炮而紅,殊不知出來的東西完全是一坨翔。
“你連槍手都不夠格。”師傅説,“你這些翔上我都無法插上自己的名字。”
我無地自容,埋頭苦寫,師傅已經完全把張總的片子交給了我,自己開寫另外一個婆媳劇了。
“有師傅真好”她自言自語。“如果當時有人帶我就好了。”
“不過師傅,這婆媳劇你是怎麼磕下來的?”師傅每次都帶我出去磕活兒,這次不聲不響接的,煞是奇怪。
“這是老客户。”師傅説。
婆媳劇寫到一半去見片方,師傅穿了自己日常的衣服,但精心畫了個元氣妝。
三句話我就知道師傅和眼前的男的有一腿。
“想不到你這個助理還挺得力,我就放心了。”片方説。
“還不是靠李總關照,不然我哪能請得起助理。”師傅應對得宜。
曖昧的空氣在兩人之間流動,識相的我一直在找機會告退,給他們自由的空間,但是他們總不問對方,導致話題總在我身上打轉。
看得出來李總有家室,孩子在上小學,但是他們彼此是有真心的。
我忽然領悟到,這個李總,就是當年那個把師傅從一個三流言情小説家帶到編劇路上的那位恩公。
師傅曾説,做編劇得趁年輕。你七彎八繞走到這一行已經是奔三的老女人了。手裏不過十年青春,過後就沒了。
“什麼?不是説編劇越有經驗越值錢的嗎?怎麼倒跟做小姐一樣,吃口青春飯?”我大惑不解。
“你説對了,任何行業都是青春飯。現在電影學院剛上大一的孩子都在外接戲,別人跟你一邊兒大的時候已是十年資深編劇了。等你過了四十,如果不紅,別人就嫌你老了。到時候資方會問,四十多歲的能瞭解年輕人愛看什麼嗎?我們要年輕力量!四十是道砍兒。”
我焦慮,卻也無解。手上的劇本寫得還是一坨翔,基本上每一稿交上去除了人名連半句話都不會被師傅留下。
這個婆媳劇時時會一起討論,一來二去,有時候李總會直接對接我。
這天晚上他突然發微信問我:“這個戲需要年輕編劇,你師傅的套路太老了,你有沒有興趣自己單獨把戲接下來,你可以簽約我的公司,保證你紅。”
隨後他自己感慨了一句:“十年前,她也是你這般年紀。”
我瞥了眼,師傅還在對着電腦辛勤耕耘。
我回復説:“不可以。”
他問我是否簽了賣身契給師傅。
我説從來沒有。
師傅從來都跟我説,做編劇第一位是瞭解人性。所謂人性,不是光輝的那一面,而是醜陋的那一面。不能正視人性就無法寫出好作品。
因此依據人性,我應該接受李總的條件。
但是,我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沒什麼人性。
下一次開會時,李總説他決定給我加名。
“加什麼名?”我一頭霧水。
師傅説,李總同意了作品加我名。加了名字,意味着以後就可以自立門户。
但我想説,我們不是都要被踢走了嗎。這項目要黃了。
李總見我一頭霧水,笑了:“傻孩子,你師傅那天跟我拍了半天桌子,要給你署上編劇的名,我説不行,不能對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太好,她們不知感恩的。於是那天我試探了你,沒想到你師傅沒看錯人。”
——what,試探?我有些不悦。
——同時,這世上好人竟能有好報?我簡直不認識這個世界了。
師傅和我的婆媳劇上映了,師傅放心地把攤子交給我,回去繼續寫言情,因為現在IP熱,小説比劇本值錢。她的IP還沒賣出去,不過書的銷路好像還不錯。
我呢,不再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揚名立萬,只求這一夜猛砸鍵盤可以換來一夕温飽。請叫我鍵盤俠。
我沒從師傅身上學到什麼。
師傅説得對,我們戴了太多面具過活,自己一人的時候,還是簡單點的好。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鬧鐘鈴聲把我吵醒。
我叫劉土呆,一個賣不出去劇本的小編劇。
這一覺,我睡了整整20個小時。
“師傅,等等我,別走——”我喊道,淚水打濕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