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長嘴的東西是養不得的

  昨天看到新聞,家鄉的蓄洪垸決堤。晚上回來得晚,只給家裏發了短信問情況,沒有收到回信。今早決堤的新聞上了騰訊新聞首頁,説是已經轉移了兩萬多人。決堤口離我家其實很遠,不放心,給母親打了電話。她正在菜場賣菜,這表明家裏基本沒什麼問題。母親告訴我,雨已經停了,大太陽,但池塘的水是滿的,外溝的水位還很高。

  我家在湖區。以前,幾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個魚塘,都養魚。魚塘水滿的時候,就往外溝抽水。外溝是一條三四米寬的水渠,其實是城裏的廢水溝,水色常年發黑。外溝裏側有一條水質較好的水渠,按照各家魚塘的寬度截斷,分給了各家。在湖區住了十多年,幾乎沒有發生過水災。當然,夏季連連暴雨也是有的,最嚴重的時候是各家魚塘滿了,魚在各個魚塘間交換亂竄。這時,父親和鄰居都會在魚塘交界處紮起網,也在小渠的通水口碼沙袋(其實裝的是泥巴)、拉網,以防自家的魚跑出去。即使是這樣,也還是防不住。只有到了年底,發現魚塘裏有自己沒有放苗的魚,或者覺得產量不符預期的時候,大家才會各自感慨,是不是夏天跑掉了一些大魚,讓自家蒙了損失。誰也不會説自己撿了便宜,都覺得自己的魚跑到別人家的魚塘去了。而小龍蝦最不受待見,它們愛打洞,甚至能把十幾米寬的魚塘岸打穿。每每年底看到龍蝦,大家都會罵一句該死,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傢伙!

  我家已經很多年不養魚了。除了夏天跑魚,夏季泛塘才是最可怕的事。父母從山區來到湖區,買下魚塘決定養魚的時候,對這些事情只有理論上的認識。有經驗的鄰居曾給過很多建議,比如夏季睡前應該檢查一下,是否有缺氧泛塘的情況,夜裏兩三點應該起來看一看,魚塘是否有狀況,要適時開增氧機。但泛塘有時是猝不及防的事情,明明睡前好好的,半夜醒來一看,就出了大事。大多數情況,開增氧機基本能控制住情況。但有的時候,情況就不那麼樂觀。最嚴重一次,大概是05年夏天,父親四點多起來看,已經滿塘泛白。增氧機開到最大效果也不明顯,我和弟弟也被叫起來,拿着竹竿在往水裏一竿一竿打,試圖通過水的震動,增加氧氣,讓魚儘快動起來。那場景讓人非常絕望,一條條几斤重的、各個品種的大魚飄在水面上奄奄一息,不論怎樣攪動水池,即使是竹竿打到它們身上,也依然是懶綿綿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死去的魚賣給魚販價格很低,加上魚販們基本都在前一天訂貨,也收不了多少魚。父親借了輛板車,和母親一起拖着一車魚去菜市場賣。魚還新鮮,在早市賣價也還不錯,挑魚的人也不少,我在一旁幫着收錢。然而,泛塘死掉的魚實在太多了,賣不完的都拖了回來,剖了醃製。那時我家還沒有冰箱,夏季高温,後來很多醃過的魚也壞了,直接扔到了外溝裏。

  那段時間父母心情都很煩躁。平時每天夜裏都起來好幾次查看,唯獨一次睡過了頭,一年到頭原本就不多的收成,幾乎損失了一半。因為死去的大多數都是大魚,到了年底,正是可以賣好價錢的好苗子。其實即使不是泛塘,魚也是愛得病的。每天清早,父親都會拿着網去撿死魚,還要挖坑埋掉它們。然而真正讓父母感到心力交瘁的事情,發生在08年冬天。那年家裏拉網拉得早,魚塘水抽乾,早早清了淤。離過年大概還有一個多月,父母便請人將魚塘裏的大魚轉移到小渠裏,等到年底魚價好的時候再賣。然而那年的冰凍成了災,連下了好多天大雪,温度奇低,連我們高三年級也放棄了補課,提前放了寒假。水面上的冰原本是很薄的,幾天不化,越積越厚。直到有一天,父親突然發現有魚在戳冰蓋,並且已經有魚翻了白,才意識到魚羣密度大,可能缺氧了。我們用木棍砸開冰蓋,以為損失不大,未曾想到,浮上來的魚已經是死去好幾天的了,更多的死魚悄無聲息地沉在水底。

  那年家裏損失慘重,秋天我念大學,四千塊的學費還是借來的。這件事情徹底讓父母放棄了養魚,考慮轉行。家裏就只有一個五畝多的魚塘,外加塘岸不多土地。父親和母親在魚塘裏種上了蓮藕,在岸上種小菜,從此告別了養殖業。只是後來有一年,父親心血來潮想要養點雞鴨,過年的時候就買年貨可以省一點。然而這件事情只堅持了一年,抓的第一批小雞不到一個月就死光了,於是又抓了十多隻。鴨子可以趕到魚塘裏,而雞到處亂跑,將塘岸上種的菜啄得不成樣子,也踏得不成樣子。圈養起來又得喂糧食,也不怎麼下蛋。不過那一年雞鴨蛋還不少,弟弟每次放月假回家,母親都會煮一些雞蛋和鹹鴨蛋,在家吃還不夠,還要煮上一些讓弟弟帶到學校裏去,弟弟對此心生厭煩。我回家的時候也是如此,寒暑假回家,回學校時書包裏都有一包蛋,有時在車上吃一兩個,大多都是回學校分給了室友。

  其實在這之前,家裏還養過豬。以前在山裏的時候,我們也養豬,親戚家也養豬,村子裏的人都養豬。不過家家户户都養得不多,逢場的時候,到集市去挑幾隻小豬仔,用籮筐挑回家。到了平原,父親想着光養魚怕是收入有限,蓋了幾間豬圈,養起豬來。等到過年的時候,留一頭,其餘的都賣掉。加上一開始就抓了一隻母豬仔,以後就省去了抓豬仔的錢。養豬這件事本來進行得很順利,畢竟父母之前已經養了十幾年豬,各種狀況都遇到過。那時地裏種了一些自家吃的小菜,剩下的地全部種的紅薯,餵豬用。不過,在平原養豬的成本可比在山裏大得多,因為沒有足夠多的豬草可打,還得買糧食、買飼料,每天都得餵食。一年都頭,也沒多少利潤。在平原養豬隻養了三四年的樣子,最後一年的時候,糧食價格高得出奇,不過豬價倒也還好。父親原本打算再多養一陣子,養肥一點再出欄。然而,沒過多久,生豬價格大跌,養了七八個月,天天餵食、洗欄,忙來忙去幾乎沒什麼收益,白忙活了。幾經豬價大起大落,糧食價格起起伏伏之後,父母都感覺到養豬的市場風險太大。餵豬不賺錢,反正一家人也吃不了多少肉,乾脆買肉吃算了,於是就這樣放棄了養豬。

  過了幾年,姑媽家也放棄了養豬。姑媽一家也是從山區搬到平原的,也有很多年的養豬經驗。剛到平原,分到了幾十畝土地,和當地人一樣種起了棉花。姑爹雄心勃勃,修了幾十間豬圈,搞起了養殖。剛開始那陣子給我家打電話,姑爹總是樂觀得很。他成了當地的養豬大户,同時還是種棉大户。家裏就姑爹姑媽兩個人做事情,也是一天到晚閒不下來。第一年生豬賣掉以後,差不多掙回了修豬圈的錢。第二年似乎掙了一點,第三年豬價不好,回本以後利潤不多。第四年,卻是災難之年。我們從新聞裏看到,沿江一帶有的地方發了豬瘟,死豬賣不掉,直接扔到了長江裏。豬瘟也傳播到姑媽家那邊,那時姑媽家養着七十多頭豬,已經快要出欄了,只幾天時間,幾乎全部死掉了。對於姑媽一家來説,這次打擊是非常大的,抓豬仔的錢還有部分賒賬,買糧食飼料的錢也沒有付清。豬都死了,還欠着人家的錢。加上那幾年豬價起伏不定,姑爹姑媽轟轟烈烈的養殖事業也就終止了。

  我家種蓮藕、種菜,父母依舊忙個不停。夜裏三四點起來,採摘新鮮的蔬菜,洗乾淨,去趕早市。父親把母親送上街,回來繼續耕種。母親中午回來,下午和父親一起幹活。不像以前種點菜自己吃,種菜賣要操的心就多多了。不過,總體來説,比起養魚的那些年,父母覺得要安心一些,夜裏雖然還是睡得不多,至少不用提心吊膽。姑媽家不再養豬之後,家裏的情形也很嚴峻。那時表弟還在上學,姑爹外出做小工,姑媽一個人在家種着幾十畝地。閒的時候,和姑爹一起去給種植大户幫忙,最遠的一次,是坐了幾十個小時的車,從江蘇跑到新疆去給人家摘棉花。一年到頭,也是勉強能維持家裏正常的運轉。

  從山裏出來的時候,我們都暢想着能夠擺脱土地,最後發現,只有土地不負人心。可是,依靠土地的人,很多時候確實是靠天吃飯。姑媽家幾十畝棉花苗,長得好好的,夏季一場十多分鐘的冰雹,大部分被打趴下了。即使到了快採摘棉花的時候,大洋上刮來一陣颱風,也能讓最後的果實作廢。我家呢,上半年的主要經濟作物是萵筍,每排種七顆,一塊地種十一排,十多塊地全種的萵筍。母親説,萵筍要是長得大,價好的時候,一顆可以買兩到三塊錢,價賤的時候,可能不到一塊錢。幾個月的勞作,一塊地能產出的,也不過是一百來塊錢。還要防着蟲害,還要指望好天氣。春上雨水多,總是讓父母發愁。連連的雨一直下,地裏的萵筍來不及長大就開始潰爛,只能早早砍掉,低價出售。

  這次的洪水雖然沒有侵襲到我們那邊,但還是產生了不少的影響。母親對我説,前幾天天天暴雨,種下去的菜苗和即將出市的蔬菜淋死了大半,雨停了天天暴曬,熱氣蒸發,土地迅速板結,存活不多的菜又蒸死了不少。前陣子菜多價賤,這幾天菜少,爛菜、老菜也有人買,可是家裏爛菜都沒有了。不過母親的心情似乎沒有受多大的影響,我想他們大概已經習慣了這些自然變數。我問父親在幹啥,“能幹啥,趁着價好,趕緊鎬地種菜唄!”而決堤的地方,大水漫進來,除了轉移人口,儘可能保存財物,地裏的莊稼、蔬菜都是救不了的,而這可能是一家人下半年的生活指望。新聞裏看到某地一位養殖大户,六千多頭豬浸泡在水裏,沒法轉移,新聞標題用户主“揮淚訣別”看似有些詼諧,可是想想也許户主六千多頭豬還欠着豬仔錢、欠着飼料錢,想想六千多頭豬每天要付出多少時間照料,而這一下子的經濟損失,要用他好多年的全部努力搭上全部信心來償還,除了無望地哭泣,他還能怎樣呢?

  母親曾説“張嘴巴的東西啊,都是養不得的”,但是長根的東西,就種得嗎?養得養不得,種得種不得,最終都還要有人養,有人種。人們所讚美的田園,所看到的鄉村美景,都是鄉里人賴以生存的經濟來源。要看一看農村真正的樣子,不僅僅是在風和日麗的時候,還有洪水來襲的時候、颱風侵擾的時候、大雪封路的時候,以及所有年水不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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