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2016年5月《小説界》 上海文藝出版社)
父親講得最好的故事之一,是關於青蛙的。
“下放在農村,沒有好東西吃,幾個醫生聚在一起想辦法打牙祭。夏天晚上,最容易弄的是青蛙。”父親語調輕緩,眉目生動,神情飛回星光螢火下的水田,聽取蛙鳴一片。
捕蛙只需兩件物事:竹簍和手電筒。三五個人挽起袖子、褲腿,腰間掛着寬進嚴出的窄頸竹簍,手裏攥着沉甸甸、用兩節2號電池的大號手電,快步走過田埂,徑往蛙聲響亮處去。青苗茂密,月色朦朧,青蛙藏身禾底石旁,本不易發現,但它們鼓腮聒噪,把自己暴露得一清二楚。
捕蛙不同於其它的捕獵,無需追擊,不用搏鬥,甚至連誘餌也不必。一來青蛙本身沒有爪牙,傷不了人,二來逃脱時雖然相當能跳,卻有致命弱點讓它邁不開腿。捕蛙人赤腳下到水田裏,藉助月光看清獵物位置,然後輕輕靠攏,舉起手電對準青蛙雙眼,猛地擰亮開關——就像走夜路時迎面而來車輛的遠光燈足以把人閃懵一樣,被強光手電突然襲擊的青蛙呆立當場,大嘴微張,啞口無言,兩隻圓鼓的眼睛茫然失措,一動不動地等着被捕蛙人揀起、扔進竹簍。
“青蛙為什麼不跑?”我問。
“眼睛照花了,不知道往哪裏跑。”父親説。
如此這般,手到擒來,不多時便能裝滿一簍,在腰間蹦跳不止。捕蛙人心滿意足地扯葉子抹乾淨腳底淤泥,屋前空地上已經生起火來。宰殺青蛙的過程十分迅速:從竹簍裏撈出一隻,用左手摁在案板上,右手一刀剁下去,將將斬下頭來。這一刀力道恰到好處,喉部的皮膚並未完全斷開,依舊連着,這樣一來青蛙便被釘在了案板上。這時用左手揪住青蛙後頸背上的皮膚,往下一拽,整張青蛙皮就被完整地剝了下來,像脱襪子一樣。熟手為之,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月明星稀,幾簍青蛙足夠年輕醫生們吃一頓燒烤宵夜。青蛙本是科研中常用到的實驗動物,科研人員下放農村,寫實驗報告的手變成水田裏捕蛙的手,實驗對象成了盤中餐,固然是無奈的事,但父親關於青蛙的回憶總是快活的。每當講起,臉上便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愉快。
青蛙在城市裏也容易買到。每到夏天,菜農們在自家田裏、塘邊捉了青蛙,用網兜裝着到集市上賣。青蛙肉嫩,撒鹽烤吃鮮美無比,用花椒油炸香辣撲鼻,如果有紫蘇那就最好,先用香蒜爆炒,再用紫蘇葉和青椒加水略煮,又香,又辣,又鮮,山林河湖的鄉野氣息撲面而來,是我童年最愛吃的菜。青蛙肉最多的地方是大腿,然後是小腿肚子上掛着的那一塊。身子瘦小,前肢細碎沒肉,肩胛部位有兩片薄薄的軟骨,此外脊椎兩側的肌肉可以略微塞塞牙縫,唯有胸腹部那塊皮肉因為較薄,尤其容易入味,掀下來吃味道很好,每每吃得兩隻手鹹津津的,欲罷不能。因為吃過許多,我對青蛙們的解剖結構都十分熟悉了,父親很高興,常指着盤子裏的森森白骨補充講解。他還曾將清蒸魚的眼球取下,教我認眼球結構,或者拿着一隻雞胗、豬肚講解胃的消化原理。他一直希望我能繼承衣缽做一名醫生,可惜最終沒有如願。
每年夏天總能吃到幾次青蛙,這樣的好日子並未持續到我小學畢業。一來人們聽説青蛙生在水邊,愛長寄生蟲,而且高温烹飪也未必能盡除,買的時候多了幾分猶豫;二來青蛙利薄,不宜養殖,農閒捕蛙無法批量供應,市場上開始流行更上檔次的高級替代品:養殖牛蛙。牛蛙是九十年代興起在菜場上的明星,人們新奇地議論:“一隻牛蛙要一塊錢還不止”,“據説一隻就有一斤,跟一隻雞差不多”。父母在家中好奇地談論了多次,最終母親狠下心來買了幾隻,深灰黑色,好像兩塊岩石。因為花了大價錢,全家都有些焦躁。十分重視地買回來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做,個頭太大,像青蛙那樣炒是不行的。母親並不是一個灑脱的人,反覆擔心做得不好會毀了昂貴的原料,想來想去,決定切成小塊,用剁椒蒸熟——這是她平時做排骨的方法,用在水產上,自然不好吃。萬分期待地夾了一筷子到嘴裏,結果大失所望,味道和肉質都遠不如廉價青蛙。這唯一一次吃牛蛙的經歷,雖然談不上愉快,印象還是深刻的。再過幾年,牛蛙的風頭過去,便也從市場上銷聲匿跡了。
到北方以後,和新認識的北方朋友講起青蛙的美味,對方一副驚訝又嫌棄的表情。原來他們那裏黃土高坡,只有上得席面的黃河鯉,絕沒有這些“泥洞石縫”裏的妖怪。但青蛙在我的家鄉並不是奇怪的食物,除了青蛙,我們還吃黃鱔,貝殼,螺螄,泥鰍,甲魚等等,當然也吃魚、蝦、蟹。我們那裏有河有湖,水網密集,吃水產是我們的習慣。而且不同於沿海城市吃海鮮講究白灼原味,河鮮土腥氣重,往往要加辣椒、紫蘇去味,有的還要與香料共同熬煮,做出來鮮辣可口,是尋常人家下飯的好菜。
我愛吃的另一樣“妖怪”是鱔魚。鱔魚的模樣很可怕,深棕黃色像條小蛇,滑溜溜分不清頭尾。菜市場有專門賣鱔魚的攤位,活殺現賣,地上總是一灘深紅的血。小孩子不知道害怕與殘忍,覺得剖鱔魚的過程有趣,遠近圍着看。只見圍着髒圍裙的攤主從水盆裏抓起一條黃鱔尾,高高揚起手臂到半空,然後啪地一聲將黃鱔頭用力甩在案板邊上,一招斃命。剛剛還快如閃電的黃鱔瞬間成了案板上死氣沉沉的一條,攤主拿起鐵錘,將黃鱔用專門的長釘釘在案板上,然後飛快地抓住身子一撕,一條完整的鱔魚肉就撕了下來,只剩被釘在案板上的頭和下面掛着的一串內臟。案板不是平放在桌上,而是斜着立起的,本意是方便血水流入下面的盆裏,看上去卻像故意把活剮的現場展示給人看。不知道是誰發明了這樣高效又專業的收拾鱔魚的方法,令人目瞪口呆。
鱔魚的湖南做法和青蛙類似,也是青椒炒,加紫蘇葉去腥。炒鱔魚很好吃,很下飯,我記得在幼兒園唯一一次主動要添飯,就是因為那天中午有青椒炒鱔魚。要求添飯的小朋友排了長長一隊,我一共吃了三碗。成年離家又許多年後去到滬上,得知上海人弄鱔魚的做法是響油鱔糊,弄成細細的一條條,甜甜的。據説這個菜做起來很麻煩,館子裏吃一盤,價格挺貴。我向來喜歡上海菜,唯獨這一樣不太接受,鱔魚怎麼能做成甜的呢!在上海的朋友聽了也很生氣,説,黃鱔怎麼能和青椒一起炒呢!我已經好些年沒有吃過鱔魚,傳説養鱔魚的過程中要放藥才長得肥,家人也就不敢再吃。過了最初想念得厲害的那幾年,如今竟然也不饞這一口了。
與鱔魚差不多的是泥鰍,不是細細的炸得酥脆、當做零食的那種小泥鰍,而是肥肥白白、足有20公分長一條的大泥鰍。大泥鰍並不常見的菜色,市場上也少見,那一年不知道為什麼冒出來一些賣的。母親心血來潮買了兩回,還專門問賣家打聽了做法,説是要燒湯,鮮嫩賽過蛇肉。
泥鰍樣子有些兇,身體粗壯,還有兩條囂張的長鬍子。泥鰍煮湯講究活着下鍋,不能提前開膛剖肚。但它們愛鑽泥洞,肚子裏往往滿腔泥沙,得先在加了生薑的清水裏養兩天,把肚子裏的泥吐乾淨才行。泥鰍的滑溜勁兒,沒有親手抓過的人難以想象,想要把它們一條條捉住扔進鍋裏是絕不可能的事。無論你把手握多緊,它都有本事從你的指縫間溜走;如果欲擒故縱,更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從掌心消失了。何況泥鰍腮邊長鬚硬得很,硬抓的話幾乎一定要刺破手,疼上好幾天。對付這個難題,母親的方法十分乾脆:換過幾次水後,把整盆清水和泥鰍一起倒進鐵鍋,蓋上鍋蓋,壓上磚頭,開火活燉。燉出來的湯是灰白色的,果然大鮮。
然而我總對那鍋泥鰍湯心有餘悸。一條條完整的泥鰍在湯鍋裏若隱若現,用勺子攪動時跟着上下襬動,似乎還在水中暢遊,叫人不敢下手。畏手畏腳地讓大人捉了一條肥的放在碗裏,大着膽子學大人的模樣整條拎起,一縷縷撕着背上雪白的脊肉吃,直到露出脊骨,再轉過去吃肚子。一條泥鰍吃完只剩中間一副骨架,就像動畫片《貓和老鼠》裏被湯姆貓吃過的魚骨頭。
泥鰍我只吃過這兩回,第二年還想再吃,市場上沒有尋着賣的了。大約是利潤低微,養殖不便,便沒人再做這門生意。聽説泥鰍還有一種著名的吃法,就是和豆腐一起燉。水温升高,泥鰍怕熱,紛紛鑽進豆腐裏,燉好以後湯鍋裏只有一塊整的豆腐。這種烹飪方法想想都覺得怪異可怕,叫人一點食慾也沒有。而且我一點不覺得這種吃法有什麼巧妙之處,無非是從捉弄泥鰍當中獲得一些殘忍的樂趣罷了。
“妖怪”裏也有貴的,比如甲魚。甲魚是高級水產,大補,尋常見不着。九十年代初,如果誰誰下海掙了大錢,留在原單位拿死工資的舊識們就説“某某頓頓吃甲魚”,好比過去貧農揣測地主天天吃雞。我讀小學,常聽父母説到甲魚二字。母親買菜回來説:“今天看見賣甲魚的了,那麼點點大,100多塊一斤,不知道有什麼好吃!”早上起牀找不到拖鞋,父親會説:“你把甲魚弄到哪裏去了?”因為湖南方言裏“甲魚”和“腳魚”同音,所以也就成了鞋子的代稱。管鞋子叫“腳魚”,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如此這般,“甲魚”常掛嘴邊,卻從沒有真的吃下肚去過,成了一件與尼斯湖水怪媲美的神秘物種。彼時通貨膨脹,物價飛漲,鄰里之間熱門的談資是哪家銀行的定期存款利息高。膽大的人開始炒股,謹慎的人也不甘心把錢存銀行,卡着報紙上公佈的國庫券發行日期排隊買國債。我父母在大學教書,本來是令人羨慕的鐵飯碗,忽然之間世界變成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海鮮酒樓夜總會,進口汽車BP機,天價高級貨越來越多,甲魚便宜時沒有抓緊吃一口,之後便愈發吃不着了。
住在樓上的陳會計是個胖胖的時髦女人,在糖果煙酒貿易公司做事,時常透露一些“內部消息”。她告訴我們,銀行要在某天開售利率高達14%的存款,名額有限。父親是愛惜羽毛的知識分子,下海經商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炒股票也不是他能冒的險,只有把對抗通脹的希望放在銀行。到了開售那一天,他中午一下班便冒雨牽着我去存錢。兩個人打着傘,急匆匆地從坑窪不平的菜市場抄近道,深一腳淺一腳,雞飛狗跳,捉在網兜裏的甲魚被扔在濕漉漉的地上,伸出半個尖腦袋,兩隻綠油油的暗淡眼珠打量過往路人。
“死掉了嗎?”我問。
“怎麼會。甲魚騙人的。你媽生你的時候,別人送了我們兩隻,家裏沒有冰箱,只能暫且養在廚房水池裏,第二天再殺。看它們半死不活的樣子,怕悶死了,就沒把網兜紮緊。第二天一早磨好刀去看,水池裏只有一副空兜子。”父親説。
銀行門口人跡寥落,“熱烈慶祝本行開通高息儲蓄業務”的大紅標語濕漉漉地掛在雨中,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父親到櫃枱前去存錢,我打着傘在一旁走來走去。
“14%那個早就放完了。”櫃枱後面的人説。
“不是今天才開始嗎?”父親問。
“是的唻,八點鐘上班,六點鐘就有人排隊,半個小時就放完了……哎,小孩不要在屋裏轉傘!搞得到處是水。”
櫃枱後面的人突然提高聲調,大家都嚇一跳。我停下手裏嗖嗖飛轉的傘,四下望一望,沒看到哪裏有水。父親回頭看我一眼,又轉回身去,沉默片刻,對櫃枱裏面説:“那就辦普通五年定期吧。”他從公文包裏拿出薄薄一個信封遞進窗口,隨後傳來機器數錢的聲音。
父親將紅色的新存摺打開給我看,指着名字一欄説:“看,你的。”把我抱到膝蓋上,又説:“不要擔心以後沒有錢讀書,爸爸給你存好了。”
我們從另一條好走些的路回家,不必再趕時間穿過菜場。悶悶地頂着傘走了半截,抬起頭來問:“甲魚呢?”
“跑了啊。就在前一天夜裏,兩隻甲魚鑽出網兜,從下水道跑了。”父親説。
“然後呢?”我憂心忡忡。
“誰曉得。”父親説。
無法想象從幽暗的下水道鑽進去是怎樣的經歷,必定充滿令人戰慄的恐懼;而比艱險的過程更毛骨悚然的,是下水道前方未知的去向。如果是現代住宅完善的下水系統,這條陰森潮濕的管道必然通往污穢封閉的化污池,甲魚們斷無重見天日的可能,但父母當時住的是筒子樓,下水管道暴露在外且並不密封,我曾親眼見過裏面跳出一隻蛤蟆來。如此推斷,它們倆九死一生、曳尾塗中也並非全無可能。
我不由自主地去想它們的選擇和命運。最初覺得逃亡之路凶多吉少,骯髒慘烈,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還不如在原地坐以待斃。但倘若真是如此,第二天清晨便只有引頸就戮一種結局。沒有勇氣孤擲一注的人,只怕也沒有勇氣坦然面對斷頭台。刀鋒寒光,一樣是嚇人的。與其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還不如豁出去投奔那一線生機。
我們回到家裏,母親已經做好午飯,有小炒青蛙吃。舌頭卷着纖細透白的腿骨,我含糊不清地説:“青蛙眼睛被手電筒照花了,腿又沒有瘸,一樣可以跑啊!”
“青蛙哪裏知道。手電一來,它看不到出路,就以為自己動不了了。實際上只要隨便往旁邊一跳,到處都是活路。手電一開,人的眼睛也是花的,何況周邊都是黑漆漆的水田,又沒帶網兜工具,哪裏還抓得到?閉着眼睛都能跑脱。”大人説。
如此説來,還是甲魚高明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