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中國三明治破繭計劃的第三十四篇發表文章,吳楠寫了三個出櫃的故事。當他們推開櫃門,將真實的性取向展示在生育撫養他們的父母面前時,是不是反轉了櫃子,用同一扇櫃門關起了父母?
文|吳楠
“你走開!你不要和我講這些!我不要聽!”這個女人似乎不想再安靜地流淚。她用力地推搡着劉喬木,用嘶啞的哭腔叫嚷。
坐在劉喬木另一側的是一個男人。男人緊抿着嘴唇,竭盡全力地壓抑着自己。
劉喬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女人,他結實的身體隨着女人的推動,搖晃着。他扭頭望向男人。可男人似乎不想有目光上的接觸,直直地盯着前方空氣中某個虛無的存在。
劉喬木終於忍受不了這一切。
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從坐在自己兩側的女人和男人之間擠了出來。
他微微地停頓,忽的,他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肩卸了下來。
劉喬木沒有説任何話。他努力邁大步子、努力放輕腳掌落地的聲音,走進隔壁的房間,關上門。
他把明亮到刺目的燈光、嘶叫到刺耳的哭聲、壓抑到刺痛的空氣,統統關閉在門外。讓自己縮在一團黑暗中。
劉喬木極為熟悉這個房間裏的擺設,黑暗中依然能夠準確地找到牀鋪的位置。
這裏是他的家。門內是他的卧室。門外是客廳。客廳裏沙發上坐着的一男一女,是他的父母,他們正在以不同的方式發泄着自己一時間無法接納的壓力。
“我終於出櫃了。”劉喬木對自己説。
“這是我的家嗎?”劉喬木問了自己最後一個問題,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
劉喬木
1
2012年,劉喬木最怕的一件事,不是死亡。
“我怕別人知道我是一個基佬。”
劉喬木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同性後,不敢交貼心的朋友,話都不敢多説。
“喬木,等下去游泳啊?”“好。”“衰哦!忘帶泳褲了。”“哦。”喬木不敢問那天還去不去游泳。他怕多吐幾個字,就會被發現自己的秘密。
在家裏,父親總是冷靜得不帶情緒,母親偶爾會對劉喬木説,“你過來。”劉喬木知道,母親讓他過去的地方只有客廳。父母的卧室是不能輕易踏入的禁地。多半是母親和他肩並肩地坐在沙發上,父親間或加入其中。父母一邊看着電視一邊交談,劉喬木只是聽着。
母親會忽然轉過頭對他説,“你最近打遊戲太多了。”他點點頭,“嗯。”大家又繼續看着電視。
所以,當2011年開始,二十歲的劉喬木可以在同父母看電視時談論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觀點,自豪感逐漸代替了緊張感。“原來和父母是可以交流的。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劉喬木決定出櫃。
他沒有想過,簡單的兩個字,是向父母證明些什麼,還是渴望得到更多地支持,抑或僅僅是倦了目前的生活狀態?也許離開了成長的城市,脱離了父母身邊的安全區,在兩千多公里外的北方“冒險”讀着大學,封閉的世界也會忍不住地探出觸角。
劉喬木開始收集與同性戀有關的資料,諸如在精神疾病中已將同性戀排除、同性戀名人明星的故事、同性戀電影……在整整收集了一年之後,依然有太多需要吸納的信息。
在這一年裏,劉喬木一次又一次預演着的,是説服父母接納,更是説服自己接納身為同性戀的事實。
思維是什麼?是禁錮在不同軀體內的靈魂,還是不可能契合與融合的想法?
劉喬木在思維的疆土裏是跨着駿馬馳騁的勇士,在唇舌表達上是安靜的泥胎。他拼命地吸、用力地呼,他張開嘴巴。
劉喬木以為他啞了。
劉喬木大概到三十歲之後才會明白,這啞只是因為他在向別人索取安全感。也許,他終生都很難明白。
“你看沒看《斷背山》?強烈推薦!”室友對劉喬木説。
劉喬木心動了一下。“既然他連電影《斷背山》都能接受,也許也能接受我是一個同性戀。”他這樣想,“而且我應該試試出櫃,免得在父母面前亂了手腳。”
吃過晚飯,劉喬木約這位室友去散步。平日,宿舍活動就是去臨近的公園散步,室友並未多想。劉喬木則一路上都在尋找機會。
“眼看着就要走到公園的另一個大門了,那裏人來人往的,一旦室友接受不了,叫嚷起來,我會被路人側目的!”劉喬木咬牙將室友拽到健步道旁的樹蔭下,藉着傍晚似明將暗的光,吐出那句排演了幾百上千遍的台詞,“我是GAY。”
劉喬木不敢看面對面站着的室友的臉,只聽見室友説了一個字,“哦。”
他鬆了一口氣。
回宿舍的路上,室友問了有關同性戀的角色、交友的問題。“他既沒有特別關注,特別積極地問這問那,也沒有拒人千里之外。”劉喬木覺得這樣很好。
劉喬木決定乘勝追擊。通過聊天軟件向另外一位室友出櫃。“我是GAY。”劉喬木説。“我也是。”室友回覆過來。劉喬木愣了一下,“我真的是GAY。”“啊?我以為你在開玩笑。”
室友依舊和劉喬木一起去洗澡、一起去食堂,甚至和劉喬木一起參加了“簽名撐同志”的彩虹旗簽名活動。
“他們接納了我,不費任何力氣。”劉喬木很滿意。
劉喬木如此樂觀,忘記了怕,和未名的痛。
2
世界上沒有兩片同樣的葉子。
劉喬木在向室友出櫃時,何博成剛剛離開雲貴高原,來到這座位於肥沃黑土平原之上的城市。劉喬木説,他選擇這座城市,是想看雪、看北方的男人。何博成説,他只想遠遠地離開故鄉。
對於何博成來説,生活是不能用“幸福”來定義或歸類的。
父親受盡了病痛的折磨而離世。何母在何博成讀大學後重新組建了家庭。“我從來沒把那個男人當做自己人。”何博成斬釘截鐵地説,“雖然他對我媽、對我,都還不錯。但就是沒辦法。”
何博成不會強迫自己做任何事:他只能把繼父當做何母的丈夫,他沒辦法把同性戀的身份當成負擔或者資本,他不想同親人之外的任何人出櫃。他沒辦法板着臉説話。他説“你叫我狗蛋吧!”
在出櫃之前,何博成從未仔細考慮過這件事。
何博成在遠離家鄉的陌生城市中迅速地找到了存在感。他認識了很多同性戀,肆意使用着叫做青春的能量。
何博成無意中聽説,長期壓抑會導致嚴重的精神疾病,便下定了決心出櫃。
作出這個決定時,何博成離開何母還沒有超過一年。
傍晚,宿舍樓下的小花園裏,何博成在樹影裏給何母打着電話,“你每天去鍛鍊身體嗎?”“家裏吃的怎麼樣?”從晚上八點一直聊到何母泛起了睏意,何博成也趨於詞窮。
“沒什麼事我就睡了。”何母説。
何博成想,“她要是睡了,我不就白費這麼多力氣了嗎!”
何博成心裏一急,嘴上直接就説出了,“媽,我是同性戀。”
“你是啥?”何母不知道是沒有聽清兒子的這句話,還是聽清了卻反應不過來,馬上追問了一句。
電光火石間,何博成哭了。
聽到兒子的哭聲,何母的睡意一掃而光,“別哭,你咋了,你説。”
何博成一邊舉着手機,一邊在小花園裏哭着。他哭,不是因為生為同性戀有多麼辛苦,而是因為他沒有給何母任何緩衝的餘地,把何母逼到了死衚衕裏。
天賦人權。
在這份權利中,既包含了生而為人的生存權,也包含了享受性愛的性權。在父母的眼中,自己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應當喜歡異性,應當與異性發生性愛。這份“應當”如此的理所當然,成為了父母與子女間的櫃門。
誰該入櫃?
是性少數的LGBT羣體嗎?可是,當他們推開櫃門,將真實的性取向展示在生育撫養他們的父母面前時,是不是反轉了櫃子,用同一扇櫃門關起了父母?
何博成為此而哭。
他不知道説“對不起”有沒有用,他不知道説“對不起”時,何母是否能夠明白,他抱歉的不是因為自己是同性戀,而是因為傷害了何母。
“別哭,只要你幸福快樂就好。”何母從兒子的嗚咽中聽懂了他的意思。
聽到何母的這句話,何博成覺得一直烏雲密佈的天空晴的透亮。他卻不知道,其實這只是黑夜中短暫的極光——雖絢爛,卻虛幻。
在接下來的一年中,何母最擔心的是“同性戀會得艾滋病”。何博成不斷地告訴何母,這是對性少數羣體的一種污名。
何博成一邊獲取同性戀正面信息,發送給母親看,一邊加入了名為愛之援助的NGO組織。“我想讓我媽更多地瞭解同性戀,我首先要充分地瞭解自己。”
2013年的夏季,何博成回到何母身邊。
母子二人經常在晚飯後漫步聊天。
走累了休息時,何博成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掏出了智能手機,打開了同性戀交友軟件。
“媽,你看這個人是我。”何博成蹲在何母身邊,指給她看。何博成告訴何母,他和哪些人是好朋友,又有多少人在關注他。
何母看到交友軟件上一排排的照片,沉默了一會。然後問,“你就通過這個來找男朋友嗎?”
何博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何母問何博成,“要不要告訴你的繼父?”
何博成沒有多想,直接拒絕了。
他不願讓“不相干”的人知道他的私事。
何博成有着男人的強壯體魄,卻有着一顆細膩的心。他擔心着,如果繼父知道他是同性戀,會怎樣對待何母呢?
二十多個月的時間裏,何博成一直在做着出櫃這件事,不斷地給何母講解到底什麼是同性戀。原本他以為,出櫃就像一首歌裏唱的“摺子戲不過是全劇的幾分之一,通常不會上演開始和結局”。超乎何博成預想的是,出櫃是一項耗時費力的漫長選擇。
何博成
3
同一個國家的性少數羣體常常會有類似的經歷,然而在出櫃這件事上卻各有各的經歷。
就如同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出櫃是子女與父母共同努力才能完成的事。
在劉喬木努力想出櫃卻不得法時,熊林卻要先讓母親弄明白一件事:“同性戀”是什麼意思。
熊林的性格、言談,遠不如她的外形那樣帥氣。更準確地説,當了二十多年乖乖女的熊林儘管認定了自己喜歡同性,卻還沒有完全掌握如何從內到外讓自己感覺起來是一個瀟灑的女同性戀。熊林充滿了温柔的味道。
熊林從明白男女之別開始,就在熊母的要求下,穿着帶有花邊的衣服。這些衣服多半是姨媽家的孩子穿過的。
熊林極度厭惡這些女性化的衣服。她上了高中穿上校服後,感覺繫着領帶的校服非常帥氣,巴不得天天都能穿。而其他女生則是能不穿就不穿。
熊林的青春期是在父母爭吵的焦慮中、在胸部發育的厭惡中、在生怕別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戀的擔憂中度過的。
儘管她也會為和暗戀的女生坐在一起看學校組織的電影而興奮,儘管她也會為和要好的女同學一起去洗手間而窘迫,但她還算偽裝成功地度過了整個學生階段。
姨媽開始接二連三地給熊林介紹男朋友,她總是不徵求熊林的同意,就把熊林的聯繫方式告訴男方。男方極為主動地聯繫熊林。她彷彿無處躲藏的獵物,在姨媽和男方的圍剿下驚恐地奔逃。
甚至熊母也會三不五時地勸她,“我看這個男的不錯,你和他見一面吧!”
熊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她看到了某知名主持人的一期節目,在節目上有三位和熊林遭遇相似的女同性戀者談到了出櫃。
熊林清晰地記得那是一箇中午。看完這期節目後,她思考了大約五分鐘,“如果我不出櫃,我就要結婚。可是我不想和男人結婚,不想和男人發生性關係。所以我要出櫃。”
熊林走到熊母的房間,對正躺在牀上的熊母説,“媽,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熊母見女兒如此嚴肅,忙坐了起來。
“媽,我喜歡女生。”熊林説。
熊母聽完這句話,並沒有當回事,“喜歡女生?你身邊的朋友還少嗎?”
熊林一時詞窮,“媽,我不想和男的結婚。你和不喜歡的人結婚,不是很痛苦嗎?”
這句話母親聽明白了,“沒人會逼着你結婚。還是要和自己喜歡的人結婚才行。”
熊林忙説,“媽,我不想和男的結婚,我只想和女的結婚。”
母親再一次糊塗了,“女的和女的能結婚嗎?”
熊林説,“那天我的確出櫃了。可是我媽沒明白我説的‘喜歡’是什麼意思。”
在中國的傳統教育中,父母不知道如何和子女談性,常遭詬病。實際上,子女同樣不知道如何與父母談性。特別是當父母受教育的程度不高,或者年紀偏大時,隱晦地用一些詞語來代替“性”,往往並不能起到明確的效果。
也正因為每個性少數的父母的情況不同,所以接納出櫃的程度不同,作出的反應也大相徑庭。
熊林用“喜歡”來代替“性愛”,顯然沒有達到她的初衷。
熊林花了幾乎半年的時間,來和熊母溝通同性戀這件事。
“媽,在你面前站着一個什麼也不穿的男的,和一個什麼也不穿的女的,你看哪一個?”熊林問。
“我這麼大年紀,誰也不看!”熊母回答。
熊林只好繼續努力,“媽,你就當你自己二十歲,你看哪一個?”
熊母説,“那我哪好意思看啊!”
熊林又説,“媽,沒人知道這件事。你大大方方地看,你看哪一個?”
熊母這才説,“我當然是看小夥子了!”
熊林告訴熊母,“我看的是女的。我喜歡女的。”
熊母似乎明白了。
然而過了一段時日,熊母又問道,“你喜歡女的,那你不結婚啊?”
熊林反問,“我喜歡女的,怎麼結婚啊?”
熊母有些哀傷,“你不結婚的話,也不能生孩子,那你和別人都不一樣,將來別人怎麼看你!”
熊林安慰母親,“媽,你和不喜歡的人結婚,雖然有了我,但是你快樂嗎?”
提到和不喜歡的人結婚,熊母深有感觸。所以,她沒有再就這個問題繼續追問。
但過了一些天,熊母又會把同樣的問題再問一遍熊林。
一天,熊林和母親散步的時候,遇到了一位鄰居。鄰居關心地問熊母,熊林有沒有男朋友。熊母説,“她是同性戀,她能有啥男朋友。”鄰居聽完,臉色就變了,打量熊林半天。熊林很有禮貌地説,“阿姨,我是同性戀,所以我不想找男朋友。”那位鄰居聽到這句話,忙快步遠遠地走開了。
後來,姨媽來熊林家吃飯時,姨媽説又給熊林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熊母馬上打斷了自己姐妹的話説,“讓熊林自己和你説。”
熊林只好告訴姨媽,她是一名女同性戀。
然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熊林除了要不斷地告訴熊母之外,還要告訴姨媽,她堅決不和男人結婚。
直到目前,熊母還會偶爾問問熊林要不要考慮結婚,但熊林已經可以和熊母談談她喜歡的女生。熊母時不時還會埋怨她,“你喜歡就去追啊!不然你總是一個人。”
但至少,熊林的姨媽已經不再給她介紹男朋友了。
而此時距離熊林第一次和母親出櫃,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熊林不斷地在熊母面前重複着她是一名同性戀這件事。
熊林
4
但凡需要勇氣的事,往往離不開衝動。年輕的頭腦彷彿一顆飽含着衝動汁液的果實。
劉喬木在收集了一年多的資料,自覺仍未準備充分時,父親説了一句話,“我雖然不是一個盡善盡美的父親,但希望自己的小孩在我面前不必掩飾,可以真實地做自己。”
劉喬木被這句話打動了,決定先向父親出櫃。
劉喬木預設的是,父親接受後,再聯合父親説服母親。或許,在意識深處,他認為女性是更柔順也更容易接納異己的。
劉喬木挑了母親不在家的一天。
吃過晚飯,劉喬木把父親請到客廳裏。父子二人坐在沙發上,就像從小到大的那樣。而此刻似乎又有一絲不一樣的意味:兩個男人,一老一少,肩並肩地坐着。
劉喬木很緊張,結結巴巴地開口,“爸……我是……我是……同性戀。”
他的聲音很小,小到連自己都懷疑父親是否聽清。他瞄了父親一眼,父親一如往常地看不出喜怒哀樂,神情平和。劉喬木知道,父親一生堅持控制情緒,認為只有冷靜下才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接下來該説什麼呢?劉喬木抖着手,從褲袋裏摸出手機,打開記事本,上面有事先一個字一個字輸入的話。
“那個時候我不會溝通。”劉喬木説,“我寫了一個演講稿,向我爸演講,告訴他我是一個同性戀。”
劉喬木接下來説了“同性戀不是疾病”、“同性戀裏也有很多偉人和名人”、“你看我現在也成長為了一個陽光積極的人”……
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時間裏,父親一直安靜地聽着。
終於,當劉喬木吐完了最後一個字,父親説,“我知道了。找個時間告訴你媽吧!”
父親結束了劉喬木那一天的出櫃。
劉喬木興奮極了。在他看來,他向父親出櫃已經成功了。卻忽視了父親沒有詢問他,他是同性戀的生活。也許父親在獨自面對孩子是同性戀時,是無力也無法做出任何決定和判斷的。父親等待的是不作任何預設的未來。劉喬木期待的是理想主義的畫卷。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父親一如平常。劉喬木知道,父親是絕不會和母親提起這件事的。
傍晚,父親對劉喬木説,“等一下你自己和你媽講。”
然後,父親將母親叫到了客廳。
一家三口,劉喬木坐在中間,一側是父親,一側是母親。
或許是因為有了向父親出櫃的經驗,或許是因為對父親寄予了聯手的期望,或許僅僅是因為劉喬木想盡快結束這一切,步入新生活。
“媽,我是同性戀。”劉喬木對剛剛坐下來的母親流利地説出這句話。
母親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自然是知道什麼是同性戀。她只是不能確定,坐在自己面前的兒子怎麼會是同性戀?兒子看起來非常正常,一點都不女性化,為人善良,頭腦聰明,怎麼會是同性戀?
“你説什麼?”母親的聲音似乎沒有變化,但卻夾雜着懷疑、急切、驚恐。
劉喬木在重複這句話之前,轉頭望向父親。父親的表情還是很冷靜,目光直視前方。前方擺着的不過是一台電視機罷了。
“媽,我是同性戀。”劉喬木第二次説出這句話時,感覺自己是硬着頭皮擠出來的。
母親一下子迸出了眼淚。
劉喬木完全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景。他彷彿輸入了程序的機器人,開始背誦之前對父親説過的話。這一次雖然流暢,但劉喬木的心驚恐得四處奔逃。
“你走開!你不要和我講這些!我不要聽!”母親終於忍不住,大聲地叫嚷起來。一邊嚷,一邊推開劉喬木。
劉喬木不曾見過母親如此失態。他的整個思維都跌入了窒息中。
劉喬木不知道母親失態了多久,他甚至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説完了事先準備好的演講稿。
他聽到,母親哭喊着對他説,“明天去看心理醫生!”
劉喬木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父母不知道,劉喬木因為同性戀的性取向早已獨自看過心理醫生,而且得到了心理醫生的支持和寬慰。
劉喬木聯繫了昔日的心理醫生,並在當晚就發了短信息給醫生説明了前因後果。
他縮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縮回到自己的青春期。
他不敢縮回母體。
他不敢説他怕。
5
劉喬木的母親顯然知識儲備豐富,而且更加強勢。
當劉喬木和母親一起走進心理醫生的診室時,母親難以抑制的眼淚再一次讓劉喬木手足無措。這個肩膀厚實、聲音明亮、笑容温暖的年輕男人堅定地認為,讓母親如此痛苦,是一件不孝順的事情。無需置疑,這是在父母不斷地強化下產生的念頭,當和做真實的自己對立起來時,劉喬木無所適從。
“都是我的錯,是我太嚴厲了,才讓孩子懼怕女性。”母親哭着説。
“我特別理解你的心情。”心理醫生開始疏導,“但同性戀這種性取向和父母的教育方式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看着母親痛苦的根源並不是自己是同性戀,劉喬木的內心輕鬆了一些。
從心理醫生的診室走出來,母親的情緒好了很多。
但父母始終沒有正面和劉喬木溝通過同性戀或者男友等事情。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父母甚至不和劉喬木談論任何有關性取向的話題。
大概過了半年多,母親偶爾會提起單位裏一位舉止女性化的同事,然後問劉喬木,“你説,他是嗎?”
直到一次,母親和劉喬木通電話,劉喬木才得知,父親開始考慮再生一個孩子。
“我的父親看起來很冷靜,但是他一直都很糾結。”劉喬木説。
“因為我不能結婚,也不能生孩子。”劉喬木説他並不在乎,甚至他幫助父母查找試管嬰兒方面的信息。
自己生下來就肩負着繁衍血脈的任務,不知道劉喬木面對這樣一個在二十二歲時才恍然得知的信息時,心情究竟是怎樣的。
時至今日,距離劉喬木第一次和父親出櫃已經過去兩年了,劉喬木的父母依舊偶爾會問起劉喬木是否能接受女性。
一次,劉喬木的父母對他説,“不如你找一個女同性戀者假結婚,然後生個孩子。這樣既可以對親戚有個交代,我們家也可以傳宗接代。”
劉喬木在出櫃時,母親逼問他是否完全不能接受女性,他膽怯地回答可以接受一點。這樣一個被逼無奈、口是心非的回答,無疑給他的父母了一絲希望與幻想。
“我想我的出櫃還算是成功的。”劉喬木這樣評價。“因為我看到很多報道,説有一些孩子出櫃後,被父母監禁、捆打、施暴,甚至趕出家門。所以,我覺得自己是成功的。”
而年齡超過四十歲的同性戀們則不認為出櫃是必要的。在他們看來,只有那些需要從父母身上獲取自信的年輕人才需要出櫃。“我現在可以養活自己,甚至還有自己的事業和男友,我的父母不會在意我究竟是不是同性戀,或者我結不結婚。”一位四十五歲的男同性戀者這樣説。
可惜的是,劉喬木並沒有聽到年長同性戀者的這句話。此刻,他正看着手裏的機票。
這是一張既厚重又單薄的紙。
這張機票是劉喬木的父母送他的,是一份在他的留學英語考試成績合格後得到的禮物。
如果上面印着的目的地是美國的某個城市,意味着劉喬木獲得了父母的資助,將離開故土,展開向往已久的留學生活,去攻讀心理學碩士學位。
然而,單薄的紙張上印着的目的地是南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之一。
“我要回家了。”劉喬木説,“我大概可以自學心理學,並不一定需要離開中國。”
劉喬木的頭髮有些凌亂,或許是連日整理行李得不到休息的緣故。
劉喬木即將離開他曾期待看雪的城市,回到父母的身邊,從事父母安排的工作。
接下來他的人生會因為出櫃而改變嗎?
也許,出櫃剛剛開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