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一輩子拍了十幾部電影的導演米克,帶着一羣年輕編劇,在阿爾卑斯的度假旅館構思他的最後一部“遺作”《生命中最後一天》。儘管所有人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一個合理又震撼的結尾,但米克仍堅信這會是一部讓他留在這個世界的作品。早年被米克捧紅的女明星布蘭達,也是這部電影的女主角卻臨時變卦,選擇去拍一個賺錢更多、有更多觀眾的電視劇。米克知道,沒有了布蘭達,自己的電影再也拍不出來了。
但米克還是波瀾不驚地送走那些年輕的編劇,告訴他們,不要抱怨布蘭達是牆頭草,我們都是,如果想要在這片叢林生活下去,你就必須如此。好的劇本才是我們的熱情所在,我們都是羣眾演員罷了。他知道,這部電影只能靠自己完成。
就在他在和好友弗雷德聊天的間隙,米克從旅館的陽台上縱身跳下。臨死前,他對弗雷德説:“You said emotions are overrated, but that’s bullshit. Emotions are all what we’ve got.”“情感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倆人試圖回憶青春的時候,米克曾對弗雷德説:“我老了以後就再也想不起來以前發生的事了,我的父母,我的童年,而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小時候學騎自行車的記憶。”——後來,弗雷德才知道,米克將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女孩吉爾達牽手的事比作會騎自行車。
以上這些,是電影《年輕氣盛》(Youth)講述的故事。一部電影,沒有噱頭,沒有一環接一環吸引人眼球的情感衝擊,只是兩個老頭子在安安靜靜地探討:老了會怎樣?年輕的時候,看什麼都很近,那是未來;老了之後,看什麼都很遠,那是過去。
在這個到處充斥着年輕話語的時代,誰會在乎衰老的感覺呢?像保羅·索倫蒂諾這樣的導演在乎,所以才留下了一部如此乾淨和詩意的電影。從電影跳脱出來,看一看周遭,沒有哪個人的臉上寫着“慢慢來”,大家都自顧自匆匆趕路。沒有哪個元素是追求美的,都透着金錢的氣味。
如果你問我,有哪個時刻,你會對這個社會絕望。我會説,最讓人絕望的事,莫過於,你看見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走在街上,橫衝直撞的車非但不減速,司機還偏把腳放在油門上,同時拼命鳴笛。或者,準備下公交車的老人,還沒來得及站穩,車門啪地關上,絕塵而去。
有沒有人和我一樣,會去想自己老了之後的樣子?當你也一樣,行動不便,每天為睡眠和疼痛困擾,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周圍的年輕人快步從你身邊走過。而你回味自己的一生,竟然想不起自己都曾為什麼奔忙過,為什麼停留過,你發現自己從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那個時候,會不會心生蒼涼?
米克想要留下一部電影,弗雷德留下了一首曲子,我們呢?只是匆匆忙忙地來,猝不及防地老,然後撒手人寰?除此之外,還能用什麼彌補呢?
作為一個靠寫點兒字活着的人,一邊不停地聽人在不同的場合中叫囂“寫作者的春天來了”、“內容為王”、“內容創業的時代來了”,一邊忙不迭見證一個又一個網紅的興起;一次又一次在書店最顯眼的位置,看見大批毫無營養卻銷量不凡的五顏六色的書;見證調侃和謾罵的文字可以靠讚賞大撈一筆;看見出版社和作者為了推一本書的IP辛辛苦苦地寫故事卡,哪怕他們都對內容沒信心,但也都抱着“萬一中招就賺了”的心態。
所謂的內容生產和內容運營平台,好像所有人都在忙,忙着發現好作者、發現好內容,然後試着用最優雅的方式,投遞到廣大讀者那裏。而讀者呢,忙着從各種推薦中找自己願意讀的東西,殊不知寫作是混圈子的,進不去這個圈子,寫得好也是白搭,除了零星幾個讀者,你的作品永遠不會有人推薦,也不會引起誰的關注。圈子?圈子就是我給你推薦,你給我推薦,哪怕覺得內容差強人意,但也要看情面,也要為下次自己被推薦找個理由。這就是現實。
大家都抱着怎樣的心態呢?就是快一點,再快一點,晚了就來不及了,這部不出別家就出了,這個作者不搶別家就搶了,這個不改編電影別家就拍了賺錢了。着急,真的急,所以大家着了魔發了瘋,在浩如煙海的內容裏面拼盡全力去抓能賣的。不在這樣的環境下待一待,你永遠都不知道,為了一些好內容能被髮掘,為了好作者能被人看見,為了爭取時間,這羣人多麼拼命,又多麼無奈。
可是結果呢?就是製造文字的人多了,思考文字的人卻不夠。推銷文字的人多了,瞭解文字的人卻不夠。為內容買單的人多了,但除了商業邏輯,其他邏輯都講不通。套用一個編輯朋友的話:“會寫書的不善編書,善編書的不去賣書,去賣書的不喜歡書,喜歡書的不理解書,理解書的不多買書,多買書的不常讀書,常讀書的不會寫書。”
所以啊,你看市面上浩浩蕩蕩如迎親隊伍一樣熱鬧的圖書宣傳,其實背後都是編輯們的一把辛酸淚和整個出版市場內容市場的怪誕邏輯。
好內容沒有嗎?有。但是不完全是讀者看到的。有相當一部分,儘管被出版社的編輯們發現了,但考慮到不會盈利,還是會放棄。編輯雖然痛心,但時間久了就忘了。所以就有人語重心長地對我説:你呀,你拿什麼説服出版社,説服市場出版你的東西呢?第一,銷量要有數據,你拿得出來嗎?第二,自帶流量,你能帶多少讀者過來?第三,你能找到什麼人給你推薦?你有信心讓大咖給你推薦嗎?第四,你説有些人寫得屎一樣爛為什麼能出而且很火?因為那是一坨有特點的屎啊。你呢?
一番話説得我啞口無言。一沒人脈,二沒市場,三沒幾十萬讀者羣,你捧着孤零零的一本書,拿什麼和人家講道理呢?我只是更加困惑,原來作品不是靠時間來見證的?這麼着急究竟是在趕什麼呢?不用想得太長遠,十年二十年之後,還會有人記得這些書嗎?我們究竟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
於是,或者説終於,我從電子書出版辭職了。同事可愛友善,老闆器重賞識,中午有自助餐,辦公室寬敞明亮,不用加班,薪水還説得過去。無論從哪個角度想, 我都以為自己會在這裏待上一輩子。但最後還是走了,而且不想再做圖書電子書編輯了。過去的一個月,晚上睡不着的時候,我就不停質疑自己:究竟是哪裏不對了?
辭職的前一天,我還在給某總局改作品介紹。為了讓數字出版正規化,電子書也是要申請書號的,申請書號就要通過某局。他們的要求讓人不解:開頭要寫“這是一部XX題材的作品”,要寫“選題來源”和“讀者羣體”,這些都還好。竟然要求短篇小説集要每篇小説都寫梗概,而且總字數要在300-500字。當時我正在做王晉康的小説集,一個集子裏面18篇文章。整個人崩潰。當然,最要緊的是,不能提到“迷茫”、不能質疑社會、不能悲觀消極,不能有色情政治宗教,哪怕是科幻小説也不行。一個作品要在網上賣得好,需要寫一個給讀者看的簡介,要能提出問題,吸引讀者。而一個作品想要徵得在網上賣的權利,就要通過審查,寫一個不明所以的簡介。
我就在這一大堆規矩之間默默改,改了一遍又一遍,為了自己簽下的作者的書能上市,哪怕犧牲一些書中的內容,也認了。可是儘管小心,還是會有疏漏。比如我的一個作者寫農村題材的作品,裏面提到了妻子把丈夫殺了,家庭生活不夠健康和諧,被退回。還有一個作者書裏講新疆的歷史地理,有一章提到了佛教的起源,涉及宗教起源,被退回。還有一個作者深受村上春樹的影響,寫二十幾歲的青春和戀愛,有色情情節,被退回。一個作者和雷蒙德·卡佛的風格很像,灰暗的、讓人窒息的、卻又無比清醒的,卻因為太過消極被退回。
為了對得起我的作者,對得起我簽下的作品,改上兩天兩夜的簡介,可以忍。但回過頭看,這段無用功到底是做給誰的呢?我回答不了。好的作品,推不出去,編輯會自責,會反省自己。讀者不買單,編輯會失落,會絕望。當面對作者的時候,你又怎麼和他解釋,你的作品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海洋裏,你付出了一年或者幾年努力的作品被撤回。而這些作者,恰恰是你欣賞的、喜歡的、同情的、甚至你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
無奈啊無奈。我經常回憶起大學時期時常頌唸的英國詩人濟慈的墓誌銘:“這裏長眠的人,是把名字寫在水上的詩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ritten in water.)有人把名字刻在碑上,有人把名字印在書上,而濟慈卻把名字寫在水上。水,變動不居,形狀不定,永遠流淌。而濟慈的名字,卻在水上書寫,詩意浪漫,灑脱安詳。
我們太着急了,以至於老早就忘了出發的意義。喜歡書,喜歡文字,無非是喜歡那種酣暢淋漓,喜歡超脱於現實之上的悠然自得,喜歡它的緩慢和寧靜,像是雛燕在呢喃。而這裏太吵了,實在太吵了。
米克從陽台上一躍而下的場景反覆在腦海中回放。他最終把自己的故事寫完。可惜現實是,不等衰老叩門,生活已將人撕裂,一半是童年和期許,一半是深淵和斷裂。時常感到自己無限延展,架在兩者中間,沉重的肉身像個笑話,而心中的火焰幾近被撲滅。
契訶夫説:“受到痛苦,我就叫喊,流眼淚;遇到卑鄙,我就憤慨;看到骯髒,我就憎惡。在我看來,只有這才叫生活。”
只是,我們哭過笑過,痛苦過憤怒過憎恨過,來這世上走上一遭之後,我們又能留下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