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家公司的一名小職員。如今我的職業有一個高大上的名稱，叫“IP買手”，而在過去，這份職業叫版權交易經理。
眾所周知，“交易經理”這個名稱的前面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前綴，比如“股票交易經理”、“期貨交易經理”等等，這些加上了前綴的名字都是那麼的逼格爆表。
而我，只是一名版權交易經理。
別人打交道的是錢，我打交道的是紙。
自某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後，我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迷茫。與其他專業的同學不同，我們這個業已沒落的專業的學生在畢業時都希望離那些和文字沾邊的工作遠遠的，而更青睞一些與財富和權力更近的行業。
顏值尚可的女同學最喜歡進的是時尚雜誌社，當一名女編輯，從此離LV和阿瑪尼很近，與杜甫李清照漸行漸遠。這樣的話，她們有很大機會嫁給採訪對象，也就是那些登在雜誌封面成功人士。好幾個師姐就這樣成功了，當起了吃喝不愁的全職小主婦。
另有一些選擇了做老師，雖然只是教高中語文，但是留户口還解決孩子上學還是聽起來很誘惑的。還有一些進了出版社。然後其他人就零零散散地分佈在了各行各業。比如我。
我的任務是幫助影視公司購買適合影視改編的作品版權。而拜我的同學們所賜，我的出版界資源豐富，於是老闆對我格外倚重。
我們的公司不大，但這種被器重的感覺還不錯，雖然這點基本工資加提成的收入還無法讓我有一個女朋友。
在我業務的起步階段，老闆一心想做大作品，至少也是《鬼吹蠟》、《盜墳手記》那種級別的。於是乎，我一個小小部門一年的預算竟然高達上千萬。我參與運作的都是神馬“終點大神”，“遠江紅人”之類的神級作品。大家在高級會所推杯換盞之間相談甚歡，往來都是幾百萬的大生意。
那年年初，在老闆“買買買”的指令下，我剛收了兩個小説，就把年度預算花得只剩下一個零頭。老闆允諾我馬上追加預算，我也盤算着給自己放個年假。可就在我等着追加預算的時候，風向突變，國內五大電影公司突然給版權起了一個英文名，叫做IP(intellectual property),把概念炒火之後，開始聯手圍剿IP市場，版權價格水漲船高，我們不論再怎麼追，也沒希望了。
如果説影視作品是莊稼的話，IP就是地。過去，地廣人稀收成少，現在莊稼太多了，把地都抽乾了。我們只能看着寡頭們砸錢搶地。
不要問我為什麼他們要自己把市場價炒高然後自己接盤。他們由此帶來的市值膨脹遠甚於購買IP花出去的鉅額費用。而苦了的卻是我們這些情懷起家的中產階級。
To be or not to be,關門歇業還是留下來死扛，這是個問題。雖然我們老闆既不是福布斯也不是五百強，壓根上不了我們班女同學的雜誌封面，也不會有人投懷送抱破壞他家庭，但是也早已實現了財務自由，在五年前決定專心地把後半生獻給摯愛的電影。
這點小風波難不倒他。老闆對我們説。版權，阿不，IP預算不追了，追也追不贏，就用手頭剩下的幾萬塊，打出一片天。
我也只能相信他。否則公司倒閉，我還要重新找工作，重新換房子，重新撩別的地方的前台妹子。
綜合比較，我司的前台妹子是最漂亮的。而我們正打得火熱。
為了把燃燒了整個前半生的電影夢維持下去，我老闆劍走偏鋒，看上了一些古怪的東西。
一天我走進辦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摞打印好的豆醬日誌，非常的長，還用記號筆標了各種重點。
我一看標題：《一對X大風雲情侶的分手日記》。
這名字，狗血得不行。不過我就畢業於X大，裏面這對風雲情侶我剛好還聽説過，也就饒有興味地看了下來。
這一對的故事無非是，男生一開始很幼稚，結果被一個比較早熟的女生看上並倒追了。一開始他不情不願地跟姑娘在一起了，後來在女生的調教下上道了，兩人在學校互相支持對方，得到各種榮譽，諸如學生會主席、年度獎學金、保研名額等等，總之大家稀罕的那些都是這倆人得了。最終男生成功保研，女生找了個體面工作。
男生開始慶幸自己身邊有這樣一個她，使自己贏在了人生的起跑線。縱觀身邊其他的懵懂少年，此時都沒他幸福。而就在光明的生活徐徐展開的時候，女生突然劈腿了。劈腿對象是她的公司上司，一個大她幾歲的小主管。女生被發現後直接對男生説，這些年總是我教你，一次次原諒你的無知，真的很累，我現在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了，分手吧。
男生被背叛，起先非常憤怒，找女生鬧騰了很久，卻無果。最後他想通了，當前女友從家裏的衣櫃拿走最後一件衣服，他開始為這段感情寫了一篇幾萬字的懺悔書，就是我眼前這個分手日記，在裏面懺悔了自己有多麼的幼稚，導致感情的終結。最後，他祝福這個女生幸福，也祝自己能再次遇到愛。
這真是一篇泣血之作啊。這一對風雲情侶在校園廣場拉票的海報還歷歷在目，想不到卻已經敗給了現實。
“我類個擦，”我心裏吐槽道，“這同學有沒有點兒男人味兒!這女人明明就是世俗得不行，在X大想瞄上個潛力股慢慢培養，踏入社會之後發現X大有個屁用，決定她生活品質的一是家世，二是資歷。而顯然她男友不是二代，又不願意等到他有資歷，於是乎，她選擇了能馬上給她小康生活的人。”
“這種女人，根本是人渣，而這男的卻寫了幾萬字反省人生，真是菜吃多了塞牙，書讀多了塞腦。”
心裏正在吐槽，老闆激動地過來了。
“呆哥，你看看，這個故事怎麼樣!”
“這不是故事，是真事啊，這裏面的人名是真的，就是我那一屆X大的風雲人物。”我拿不準老闆的意思。
“我不管真事還是小説，你就説故事精彩不精彩?!”
“精彩……吧，我也不知道出於什麼竟然把這又臭又長的東西看完了。”
“這篇帖子，文學上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但是它在豆醬上有幾百萬轉發量。怎麼樣，問問你這同學，這版權賣不賣?!”
“啥?!這也能賣?”
“那怎麼了，這是不是知識產權，知識產權就是IP。——他不是你們X大的學生會主席嗎，你問問你認識的在學生會工作過的同學，打聽打聽，賣不賣。”
“好吧。”我的心在滴血……問這位哥版權賣不賣，這不是往這哥們傷口上撒鹽嗎?這好比一個人戴了好大的綠帽子，我視而不見也就罷了，然而竟要過去問他，你這綠帽子的樣式真好，專利多少錢，我買了，再生產一百萬頂!
——這種找抽的事情我真要去幹?
思想鬥爭了一整晚，我決定去打聽這問同學的聯繫方式。沒有辦法，這是我的飯碗。當初，因為我是X大畢業的，我找老闆多要了每月800元工資，此刻如果我説聯繫不到這綠帽子男，搞不好他們要懷疑我學歷造假。
幾經輾轉，我真的約到了這位同學。我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以“介紹兼職”為由，約了他見面。這是個陽光的男孩，一見面我們就相談甚歡，兩個人都積極地表示這頓飯我請我請，氣氛一片歌舞生平。
我特意要了兩杯酒，以期在酒精的作用下將話題自然地過度到情感上。
“哥們，苦了你了。”藉着酒意我説。
他一直以為我是找他做數據的，聽到此處不禁愣了一下。
聽我完整地表明來意後，他的臉一點點地漲紅了。
他一言不發地當着我的面吃完了面前一大盤炒飯，最後用餐巾紙擦了擦嘴，憤恨地説了句：這頓飯，你請。別再找我了。
我不敢抬頭看他的背影，默默幹了面前的酒，結了賬。
任務失敗，我沒開發票。
老闆聽了我的描述之後，表示理解，並複雜地一笑，就放過了我。
過不了兩天，有人受這個事件的啓發，向老闆推薦了一篇博客,老闆很喜歡。我一看，又特麼是個真人秀。而且，又是X大同學寫的。我想知道X大的人除了學習成績好之外，難道都那麼命途多舛嗎?
這回是一個醫學部的姑娘寫的。
這篇博客寫的是，原本她的出生是很沒有意義的，是因為哥哥得了不治之症活不長，父母才生了她。她很討厭全家人圍着哥哥轉的日子。可是，哥哥對她非常好，不論她再怎麼任性，哥哥都很愛她。她很清楚有生之年自己和哥哥是要分開的，然而漸漸不可避免地又和哥哥的感情變得很深。哥哥死了之後，她痛定思痛，選擇了學醫。
整個公司看完這篇博客都唏噓了，包括我。
老闆拍拍我的肩：怎麼樣?拿下來。
我呆住了。這個姑娘，好像比綠帽同學更加的悲傷一些，因為愛情沒了，還可以再找，哥哥沒了，就再也沒有了。
而我卻又知道，我是IP買手，市面上數的出來名字的IP，現在都被五大電影公司買光了。剩下的文本，價錢水漲船高，我們根本買不起。
劍走偏鋒是唯一的生路。
我一遍遍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一遍遍地。
我想這個故事讓更多的人知道，也是對這位哥哥的一種永久的紀念吧?
我給這姑娘發了私信。
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訓，沒有找別的藉口，而是直接而委婉地問她是否願意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我還是沒法説出你這個日誌版權多少錢這句話)。
沒想到姑娘挺願意。她説她希望更多的人認識她的哥哥。
當場我們就約了時間來公司談。
來到公司的是個戴眼鏡的小蘿莉，滿臉的青春美麗痘，説話有些衝。
她表示願意將這個故事拍成電影。
老闆非常高興，陪她天馬行空地聊了一會兒情節，哄得小姑娘又哭又笑的，就問什麼時候簽約，費用怎麼打算。
小姑娘突然擦乾眼淚，很興奮地跳起來問：所以你們決定了讓我當主演嗎?
我們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我：……我們是説購買這個故事版權。
這回輪到小姑娘愣了：不是讓我主演嗎?我就是故事裏的妹妹啊!我一直的願望就是可以上一回銀幕。
老闆一臉黑線地問我：你之前是怎麼溝通的?
我回想自己説的話，由於我想避開“購買”這個銅臭味的詞彙，於是好像的確沒有説我們到底要她做什麼，結果小姑娘直接以為是讓她演電影了。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們，我以為她要哭了，正要安慰，結果，她突然開始大飆演技，一次性甩給我們十多個表情包。
什麼“賤人就是矯情”、“本宮看你何時死”，“我代表月亮消滅你們”、“captian,my captian”、“the winter is coming ”，一切的經典橋段全都被她聲情並茂地演了個遍。
演完後，大家一起鼓掌，表示驚訝。
老闆笑道：你怎麼這麼會演?
姑娘説：因為我是個網紅啊。我在大咖秀上有三千粉。之前有好幾家影視公司找我當演員，我都沒簽。怎麼樣，我可以和你們簽約了嗎?
老闆只好尷尬地説：小姑娘，你演你自己這個想法是沒什麼問題，可是，你看，現在你哥哥這個角色肯定沒法由他自己出演吧?而你這個角色，也得找一個和男主演比較像的女生來演。
小姑娘的臉色一下子慘白。
她淚眼婆娑：你們不是強人所難嗎……我哥哥倒是想和我一起演，可是他怎麼來和我一起演?
所有人石化了，趕快安慰她：不是這個意思。
我趕緊解釋：姑娘，我們一開始看上的就是你的文筆，想用你的故事拍成電影，至於導演、演員，我們還要找專業的人。
小姑娘臉黑了下來：不讓我演我，我也會不讓別人演我。
説完這句話她拎包就走了。
一切的任性的表現倒真的和帖子裏面寫的一模一樣。
可惜給她擦屁股的哥哥不在了。
又有一天，在我偶像的《聶隱娘》上映的期間，老闆，他拿來了一篇考據帖。上面考據了聶隱娘各個方面，從而復原了整個歷史故事。這完全是一篇學術文章，他卻要我去跟人家談版權，價格是五千元拿下。
“老闆，這個是篇史學論文啊!論文可怎麼買版權啊，怎麼改編啊!”
“一樣改啊，你看這個故事多完整，比好多電影大綱都強，只不過語言不很有畫面感，這個我們自己再豐富不就行了嗎?幹大事的人，頭腦要靈活。”老闆教育我。
我厚着臉皮在知網上勾搭了這位作者，是個在日本留學的女博士。她聽説了我的來意非常震驚。
“原諒我完全不懂影視，可這是我寫着自娛自樂時，按照學術規範寫的一篇帖子，裏面沒有任何虛構情節，怎麼能夠拍成電影?”她問我。
“嗯，怎麼説呢，我們不是把這篇文章改成電影，而是選取你的某個思路發展成劇本，或者是選取你的這個‘聶隱娘索隱’的名字改成電影，總之，怎麼改編還不確定，但是你這個IP賣給我們之後，我們就有能力在這個基礎上豐富成電影。”
她消化了一下我的想法，在心中推演了一下，覺得可行。
“好吧，能夠有可能改編成電影非常榮幸，我給你們授權吧。”她説。
“且慢。難道你不問問多少錢嗎?”我十分汗顏地不想説出這個數字。
“授權還有錢?”果然是書讀多了塞腦，女博士問出了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當然，我們都是要付版權費的，而且比你的稿費要高不少。”我看到她這麼天真，不禁有了底氣。
“那你們打算多少錢買我的IP呢?”她俏皮地發了個鬼臉。
“5千元。”雖然隔着屏幕，但我感覺自己漲紅了臉。
“唔，這個數字……我感覺有點不好。算了吧，你們不用給錢了，我給你們授權好了。”她説。
“呃，是嫌太少嗎?”我很詫異。
“不是呀，覺得我這個作品離電影還差太遠，如果賣這麼多錢太慚愧了呢。不如不收費吧，就當為藝術做一份貢獻了。”
……
我……實在下不去手了。
“姑娘，這個IP你留着吧，我們還是不要這個授權了。你的故事非常完整，如果再有影視公司來談，低於四萬不要賣，實在缺錢，要個兩萬。”
隨後我刪了她的微信。
願她在東洋過得好。
這一年快過完了，預算還有幾萬零頭，我卻沒有買到一個合適的故事。這天我上了一個衰步司機的車。
他是第一天干，話特別密。
我已經摸出規律，一般來講剛乾衰步的人都是小生意剛倒閉的。
果不其然，他上來就問我一月工資多少。
面對這種人，我一般反問，你一月多少?
他理解不到我的意思，接着問：你一月工資有一萬塊吧。
我一臉冷漠地：有。(你讓一個男人承認自己一月工資沒有一萬，等於找死)
他嘆了口氣：有一萬也好啊，我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就能掙一萬，生意也都賠了。
我：你之前做什麼生意的?
他：做顆粒的，賣給塑料廠，小作坊，有四五個人。去年一年把前兩年掙的都賠了。
我不小心問：那你老婆呢，有穩定工資嗎?(我這人報復心是重的)
他説：你想聽真話聽假話?
我：啊?
他：我離婚了。我們換個話題吧。
我：哦，好。
隨後他就剎不住車了，把他和他老婆怎麼愛情長跑在一起，又怎麼發現老婆出軌，怎麼挽留，怎麼破產，怎麼被老婆甩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關鍵是，又是個劈腿故事，怎麼這麼的質樸感人呢!
年關將至，我的年終獎還沒有着落，希望就在此刻。
我：兄弟，生意倒閉了，想不想賺點兒錢?
他問怎麼賺。
我説：把你剛才説的那個故事賣給我。我拍成電影。
他一下子剎車，把我放路邊：你下去。
他大聲怒斥：我把你當朋友，跟你説點兒掏心窩子的話，你把哥們當什麼了?你下去!這司機我不幹了!你隨便給差評!
我灰溜溜地下車。此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走回去，太遠，站着，作死。
明天是年會了。
雪花飄飄，獎金遙遙無期。
明年我還是轉行的好。
我要去房地產、奢侈品、金融業，一切銀錢充足的地方，做一名品牌公關，用我X大中文系的文筆，讓自己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就這麼決定了。 我是一家公司的一名小職員。如今我的職業有一個高大上的名稱，叫“IP買手”，而在過去，這份職業叫版權交易經理。
眾所周知，“交易經理”這個名稱的前面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前綴，比如“股票交易經理”、“期貨交易經理”等等，這些加上了前綴的名字都是那麼的逼格爆表。
而我，只是一名版權交易經理。
別人打交道的是錢，我打交道的是紙。
自某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後，我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迷茫。與其他專業的同學不同，我們這個業已沒落的專業的學生在畢業時都希望離那些和文字沾邊的工作遠遠的，而更青睞一些與財富和權力更近的行業。
顏值尚可的女同學最喜歡進的是時尚雜誌社，當一名女編輯，從此離LV和阿瑪尼很近，與杜甫李清照漸行漸遠。這樣的話，她們有很大機會嫁給採訪對象，也就是那些登在雜誌封面成功人士。好幾個師姐就這樣成功了，當起了吃喝不愁的全職小主婦。
另有一些選擇了做老師，雖然只是教高中語文，但是留户口還解決孩子上學還是聽起來很誘惑的。還有一些進了出版社。然後其他人就零零散散地分佈在了各行各業。比如我。
我的任務是幫助影視公司購買適合影視改編的作品版權。而拜我的同學們所賜，我的出版界資源豐富，於是老闆對我格外倚重。
我們的公司不大，但這種被器重的感覺還不錯，雖然這點基本工資加提成的收入還無法讓我有一個女朋友。
在我業務的起步階段，老闆一心想做大作品，至少也是《鬼吹蠟》、《盜墳手記》那種級別的。於是乎，我一個小小部門一年的預算竟然高達上千萬。我參與運作的都是神馬“終點大神”，“遠江紅人”之類的神級作品。大家在高級會所推杯換盞之間相談甚歡，往來都是幾百萬的大生意。
那年年初，在老闆“買買買”的指令下，我剛收了兩個小説，就把年度預算花得只剩下一個零頭。老闆允諾我馬上追加預算，我也盤算着給自己放個年假。可就在我等着追加預算的時候，風向突變，國內五大電影公司突然給版權起了一個英文名，叫做IP(intellectual property),把概念炒火之後，開始聯手圍剿IP市場，版權價格水漲船高，我們不論再怎麼追，也沒希望了。
如果説影視作品是莊稼的話，IP就是地。過去，地廣人稀收成少，現在莊稼太多了，把地都抽乾了。我們只能看着寡頭們砸錢搶地。
不要問我為什麼他們要自己把市場價炒高然後自己接盤。他們由此帶來的市值膨脹遠甚於購買IP花出去的鉅額費用。而苦了的卻是我們這些情懷起家的中產階級。
To be or not to be,關門歇業還是留下來死扛，這是個問題。雖然我們老闆既不是福布斯也不是五百強，壓根上不了我們班女同學的雜誌封面，也不會有人投懷送抱破壞他家庭，但是也早已實現了財務自由，在五年前決定專心地把後半生獻給摯愛的電影。
這點小風波難不倒他。老闆對我們説。版權，阿不，IP預算不追了，追也追不贏，就用手頭剩下的幾萬塊，打出一片天。
我也只能相信他。否則公司倒閉，我還要重新找工作，重新換房子，重新撩別的地方的前台妹子。
綜合比較，我司的前台妹子是最漂亮的。而我們正打得火熱。
為了把燃燒了整個前半生的電影夢維持下去，我老闆劍走偏鋒，看上了一些古怪的東西。
一天我走進辦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摞打印好的豆醬日誌，非常的長，還用記號筆標了各種重點。
我一看標題：《一對X大風雲情侶的分手日記》。
這名字，狗血得不行。不過我就畢業於X大，裏面這對風雲情侶我剛好還聽説過，也就饒有興味地看了下來。
這一對的故事無非是，男生一開始很幼稚，結果被一個比較早熟的女生看上並倒追了。一開始他不情不願地跟姑娘在一起了，後來在女生的調教下上道了，兩人在學校互相支持對方，得到各種榮譽，諸如學生會主席、年度獎學金、保研名額等等，總之大家稀罕的那些都是這倆人得了。最終男生成功保研，女生找了個體面工作。
男生開始慶幸自己身邊有這樣一個她，使自己贏在了人生的起跑線。縱觀身邊其他的懵懂少年，此時都沒他幸福。而就在光明的生活徐徐展開的時候，女生突然劈腿了。劈腿對象是她的公司上司，一個大她幾歲的小主管。女生被發現後直接對男生説，這些年總是我教你，一次次原諒你的無知，真的很累，我現在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了，分手吧。
男生被背叛，起先非常憤怒，找女生鬧騰了很久，卻無果。最後他想通了，當前女友從家裏的衣櫃拿走最後一件衣服，他開始為這段感情寫了一篇幾萬字的懺悔書，就是我眼前這個分手日記，在裏面懺悔了自己有多麼的幼稚，導致感情的終結。最後，他祝福這個女生幸福，也祝自己能再次遇到愛。
這真是一篇泣血之作啊。這一對風雲情侶在校園廣場拉票的海報還歷歷在目，想不到卻已經敗給了現實。
“我類個擦，”我心裏吐槽道，“這同學有沒有點兒男人味兒!這女人明明就是世俗得不行，在X大想瞄上個潛力股慢慢培養，踏入社會之後發現X大有個屁用，決定她生活品質的一是家世，二是資歷。而顯然她男友不是二代，又不願意等到他有資歷，於是乎，她選擇了能馬上給她小康生活的人。”
“這種女人，根本是人渣，而這男的卻寫了幾萬字反省人生，真是菜吃多了塞牙，書讀多了塞腦。”
心裏正在吐槽，老闆激動地過來了。
“呆哥，你看看，這個故事怎麼樣!”
“這不是故事，是真事啊，這裏面的人名是真的，就是我那一屆X大的風雲人物。”我拿不準老闆的意思。
“我不管真事還是小説，你就説故事精彩不精彩?!”
“精彩……吧，我也不知道出於什麼竟然把這又臭又長的東西看完了。”
“這篇帖子，文學上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但是它在豆醬上有幾百萬轉發量。怎麼樣，問問你這同學，這版權賣不賣?!”
“啥?!這也能賣?”
“那怎麼了，這是不是知識產權，知識產權就是IP。——他不是你們X大的學生會主席嗎，你問問你認識的在學生會工作過的同學，打聽打聽，賣不賣。”
“好吧。”我的心在滴血……問這位哥版權賣不賣，這不是往這哥們傷口上撒鹽嗎?這好比一個人戴了好大的綠帽子，我視而不見也就罷了，然而竟要過去問他，你這綠帽子的樣式真好，專利多少錢，我買了，再生產一百萬頂!
——這種找抽的事情我真要去幹?
思想鬥爭了一整晚，我決定去打聽這問同學的聯繫方式。沒有辦法，這是我的飯碗。當初，因為我是X大畢業的，我找老闆多要了每月800元工資，此刻如果我説聯繫不到這綠帽子男，搞不好他們要懷疑我學歷造假。
幾經輾轉，我真的約到了這位同學。我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以“介紹兼職”為由，約了他見面。這是個陽光的男孩，一見面我們就相談甚歡，兩個人都積極地表示這頓飯我請我請，氣氛一片歌舞生平。
我特意要了兩杯酒，以期在酒精的作用下將話題自然地過度到情感上。
“哥們，苦了你了。”藉着酒意我説。
他一直以為我是找他做數據的，聽到此處不禁愣了一下。
聽我完整地表明來意後，他的臉一點點地漲紅了。
他一言不發地當着我的面吃完了面前一大盤炒飯，最後用餐巾紙擦了擦嘴，憤恨地説了句：這頓飯，你請。別再找我了。
我不敢抬頭看他的背影，默默幹了面前的酒，結了賬。
任務失敗，我沒開發票。
老闆聽了我的描述之後，表示理解，並複雜地一笑，就放過了我。
過不了兩天，有人受這個事件的啓發，向老闆推薦了一篇博客,老闆很喜歡。我一看，又特麼是個真人秀。而且，又是X大同學寫的。我想知道X大的人除了學習成績好之外，難道都那麼命途多舛嗎?
這回是一個醫學部的姑娘寫的。
這篇博客寫的是，原本她的出生是很沒有意義的，是因為哥哥得了不治之症活不長，父母才生了她。她很討厭全家人圍着哥哥轉的日子。可是，哥哥對她非常好，不論她再怎麼任性，哥哥都很愛她。她很清楚有生之年自己和哥哥是要分開的，然而漸漸不可避免地又和哥哥的感情變得很深。哥哥死了之後，她痛定思痛，選擇了學醫。
整個公司看完這篇博客都唏噓了，包括我。
老闆拍拍我的肩：怎麼樣?拿下來。
我呆住了。這個姑娘，好像比綠帽同學更加的悲傷一些，因為愛情沒了，還可以再找，哥哥沒了，就再也沒有了。
而我卻又知道，我是IP買手，市面上數的出來名字的IP，現在都被五大電影公司買光了。剩下的文本，價錢水漲船高，我們根本買不起。
劍走偏鋒是唯一的生路。
我一遍遍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一遍遍地。
我想這個故事讓更多的人知道，也是對這位哥哥的一種永久的紀念吧?
我給這姑娘發了私信。
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訓，沒有找別的藉口，而是直接而委婉地問她是否願意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我還是沒法説出你這個日誌版權多少錢這句話)。
沒想到姑娘挺願意。她説她希望更多的人認識她的哥哥。
當場我們就約了時間來公司談。
來到公司的是個戴眼鏡的小蘿莉，滿臉的青春美麗痘，説話有些衝。
她表示願意將這個故事拍成電影。
老闆非常高興，陪她天馬行空地聊了一會兒情節，哄得小姑娘又哭又笑的，就問什麼時候簽約，費用怎麼打算。
小姑娘突然擦乾眼淚，很興奮地跳起來問：所以你們決定了讓我當主演嗎?
我們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我：……我們是説購買這個故事版權。
這回輪到小姑娘愣了：不是讓我主演嗎?我就是故事裏的妹妹啊!我一直的願望就是可以上一回銀幕。
老闆一臉黑線地問我：你之前是怎麼溝通的?
我回想自己説的話，由於我想避開“購買”這個銅臭味的詞彙，於是好像的確沒有説我們到底要她做什麼，結果小姑娘直接以為是讓她演電影了。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們，我以為她要哭了，正要安慰，結果，她突然開始大飆演技，一次性甩給我們十多個表情包。
什麼“賤人就是矯情”、“本宮看你何時死”，“我代表月亮消滅你們”、“captian,my captian”、“the winter is coming ”，一切的經典橋段全都被她聲情並茂地演了個遍。
演完後，大家一起鼓掌，表示驚訝。
老闆笑道：你怎麼這麼會演?
姑娘説：因為我是個網紅啊。我在大咖秀上有三千粉。之前有好幾家影視公司找我當演員，我都沒簽。怎麼樣，我可以和你們簽約了嗎?
老闆只好尷尬地説：小姑娘，你演你自己這個想法是沒什麼問題，可是，你看，現在你哥哥這個角色肯定沒法由他自己出演吧?而你這個角色，也得找一個和男主演比較像的女生來演。
小姑娘的臉色一下子慘白。
她淚眼婆娑：你們不是強人所難嗎……我哥哥倒是想和我一起演，可是他怎麼來和我一起演?
所有人石化了，趕快安慰她：不是這個意思。
我趕緊解釋：姑娘，我們一開始看上的就是你的文筆，想用你的故事拍成電影，至於導演、演員，我們還要找專業的人。
小姑娘臉黑了下來：不讓我演我，我也會不讓別人演我。
説完這句話她拎包就走了。
一切的任性的表現倒真的和帖子裏面寫的一模一樣。
可惜給她擦屁股的哥哥不在了。
又有一天，在我偶像的《聶隱娘》上映的期間，老闆，他拿來了一篇考據帖。上面考據了聶隱娘各個方面，從而復原了整個歷史故事。這完全是一篇學術文章，他卻要我去跟人家談版權，價格是五千元拿下。
“老闆，這個是篇史學論文啊!論文可怎麼買版權啊，怎麼改編啊!”
“一樣改啊，你看這個故事多完整，比好多電影大綱都強，只不過語言不很有畫面感，這個我們自己再豐富不就行了嗎?幹大事的人，頭腦要靈活。”老闆教育我。
我厚着臉皮在知網上勾搭了這位作者，是個在日本留學的女博士。她聽説了我的來意非常震驚。
“原諒我完全不懂影視，可這是我寫着自娛自樂時，按照學術規範寫的一篇帖子，裏面沒有任何虛構情節，怎麼能夠拍成電影?”她問我。
“嗯，怎麼説呢，我們不是把這篇文章改成電影，而是選取你的某個思路發展成劇本，或者是選取你的這個‘聶隱娘索隱’的名字改成電影，總之，怎麼改編還不確定，但是你這個IP賣給我們之後，我們就有能力在這個基礎上豐富成電影。”
她消化了一下我的想法，在心中推演了一下，覺得可行。
“好吧，能夠有可能改編成電影非常榮幸，我給你們授權吧。”她説。
“且慢。難道你不問問多少錢嗎?”我十分汗顏地不想説出這個數字。
“授權還有錢?”果然是書讀多了塞腦，女博士問出了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當然，我們都是要付版權費的，而且比你的稿費要高不少。”我看到她這麼天真，不禁有了底氣。
“那你們打算多少錢買我的IP呢?”她俏皮地發了個鬼臉。
“5千元。”雖然隔着屏幕，但我感覺自己漲紅了臉。
“唔，這個數字……我感覺有點不好。算了吧，你們不用給錢了，我給你們授權好了。”她説。
“呃，是嫌太少嗎?”我很詫異。
“不是呀，覺得我這個作品離電影還差太遠，如果賣這麼多錢太慚愧了呢。不如不收費吧，就當為藝術做一份貢獻了。”
……
我……實在下不去手了。
“姑娘，這個IP你留着吧，我們還是不要這個授權了。你的故事非常完整，如果再有影視公司來談，低於四萬不要賣，實在缺錢，要個兩萬。”
隨後我刪了她的微信。
願她在東洋過得好。
這一年快過完了，預算還有幾萬零頭，我卻沒有買到一個合適的故事。這天我上了一個衰步司機的車。
他是第一天干，話特別密。
我已經摸出規律，一般來講剛乾衰步的人都是小生意剛倒閉的。
果不其然，他上來就問我一月工資多少。
面對這種人，我一般反問，你一月多少?
他理解不到我的意思，接着問：你一月工資有一萬塊吧。
我一臉冷漠地：有。(你讓一個男人承認自己一月工資沒有一萬，等於找死)
他嘆了口氣：有一萬也好啊，我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就能掙一萬，生意也都賠了。
我：你之前做什麼生意的?
他：做顆粒的，賣給塑料廠，小作坊，有四五個人。去年一年把前兩年掙的都賠了。
我不小心問：那你老婆呢，有穩定工資嗎?(我這人報復心是重的)
他説：你想聽真話聽假話?
我：啊?
他：我離婚了。我們換個話題吧。
我：哦，好。
隨後他就剎不住車了，把他和他老婆怎麼愛情長跑在一起，又怎麼發現老婆出軌，怎麼挽留，怎麼破產，怎麼被老婆甩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關鍵是，又是個劈腿故事，怎麼這麼的質樸感人呢!
年關將至，我的年終獎還沒有着落，希望就在此刻。
我：兄弟，生意倒閉了，想不想賺點兒錢?
他問怎麼賺。
我説：把你剛才説的那個故事賣給我。我拍成電影。
他一下子剎車，把我放路邊：你下去。
他大聲怒斥：我把你當朋友，跟你説點兒掏心窩子的話，你把哥們當什麼了?你下去!這司機我不幹了!你隨便給差評!
我灰溜溜地下車。此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走回去，太遠，站着，作死。
明天是年會了。
雪花飄飄，獎金遙遙無期。
明年我還是轉行的好。
我要去房地產、奢侈品、金融業，一切銀錢充足的地方，做一名品牌公關，用我X大中文系的文筆，讓自己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就這麼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