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小團圓》箋證:純姐姐、藴姐姐及其他

由 忻素芹 發佈於 休閒

  一部《小團圓》,約等於《海上花》拼合《孽海花》,以穿插藏閃筆法,編織虛實相生的舊人舊事。在這記憶之宮裏,我們熟悉那些高台廣廈,像是張愛玲不厭其煩反覆書寫的父親、母親、姑姑、繼母。至於離館別院,往往月迷津渡,需要一番索隱的工夫。其中就有張愛玲的兩位表姐,出現在第三章:“竺家的純姐姐藴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着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綴一朵灑銀粉淡綠大絹花。人都説純姐姐圓臉,甜,藴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那時九莉十歲,仰慕純姐姐是出於小孩子的愛美之心,也因為懷着畫家夢。多年後追憶,依然記得為純姐姐訴説的故事:年輕人遇見三姊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體弱多病,銀色頭髮。一天黃昏,他在花園裏遇到其中一人,熱情地將她擁抱,黑暗裏沒法辨明是誰。純姐姐“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姊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着急知道故事的結局,九莉的記性卻難以為繼。匆匆翻找兩年間的《小説月報》,也不見影蹤。多年後與這故事重逢,九莉再度忘記了下文。“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感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小團圓》未提故事名,其實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黃昏的故事》,耿濟之譯本刊於1929年《小説月報》第二十卷第一號(黃惲:《從張愛玲的記憶看〈小團圓〉的真實性》,《萬象》2010年第一期)。域外小説的結局是終成眷屬,九莉的轉述未及花好月圓。純姐姐雖然活到了戀愛結婚的年齡,轉瞬墜入急景凋年。“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説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着副鋪板,從頭到腳蓋着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着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母親抱怨九莉冷漠,“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然而為何念念難忘?無情背後,是意在言外的傷逝。愛倫坡有句名言:“美女之死無疑是天下最富詩意的主題(The death, then, of a beautiful woman is, unquestionably, the most poetical topic in the world.)。”《小團圓》反其道而行之。

  書中竺家顯然就是李鴻章家,那麼純姐姐藴姐姐究竟姓甚名誰?搜檢《安徽合肥李氏五修宗譜》(1925)與《合肥李文安公世系簡況》(2015),尋得李國燕的一對千金李家瑗、李家瓊。李國燕生於1885年,卒於1917年,為李經述之次子,李鴻章之孫,也就是張愛玲祖母李菊耦(李經璹)的侄兒。李國燕夫人張氏生於1886年,卒於1918年,生二子一女,家瑞(殤)、家瓛、家瑗。側室周氏生於1892年,卒於1910年,生女家瓊。姨太太的女兒自然是藴姐姐,純姐姐是家瑗。這一房父母早逝,《簡況》提到李家瓛幼時由李經述之妻朱侯太夫人撫養,家瑗、家瓊是否如此?家譜未能言及,只記錄家瓊生於1910年,嫁蘇州顧慶璜,家瑗僅有“在室卒”三字。和千千萬萬女子一樣,她們的生命故事如金粉沉埋。

  純姐姐既然是名媛,大概會雁過留痕?順着《小團圓》的線索搜索《字林西報》,迄今一無所獲。好在峯迴路轉,1931年8月2日《申報圖畫週刊》第六十二號刊有李家瑗遺影,身着鴕鳥毛斗篷,“圓臉,甜”,附有油畫遺作以及簡短的介紹:“合肥李家瑗女士,字珊菲,從美國杜林夫人學畫,為上海美術俱樂部會員,曾屢出品於國際繪畫展覽會。不幸於今春病故。友人擬將其遺作影印行世。”

  李家瑗張愛玲説“姐妹倆同年”,那麼純姐姐應該生於1910年,“今春病故”,則是1931年春,剛好“二十一二歲的年紀”。影印遺作的願望沒了下文,但若是搜索“珊菲”,可以發現她的繪畫、攝影與文章,散佈於1926年至1929年間的《中國攝影學會畫報》《申報》《北洋畫報》與《中國學生》——原來她以字行於世!大多是時裝插畫,頗似裝飾藝術派插畫大師喬治·巴比耶(George Barbier)的風格。其中刊於《中國攝影學會畫報》第六十八期的一幅,正是《小團圓》裏的“蘋果綠輕紗夾袍”,附有珊菲女士的説明文字:“以蘋果綠色或雪青色之絨紗制外衣,其式如上圖。領及袖口以同色較深之紗疊成葉為緣至腰下,綴一紗花,不復折以同色紗邊。此式頗新,雖稍薄,但於此時尚可適用,且觀劇試舞,雖外衣為禦寒之用,亦不能稍臃腫也。”那穿透了時間的盛裝,恰是純姐姐自己的手筆。

  生命的痕跡如此保存在黑白紙頁間,還有就是張愛玲的燦爛文字。除卻《小團圓》,此前的小説也不乏草蛇灰線,同樣的“蘋果綠輕紗夾袍”,照亮了《金鎖記》裏黯淡的姜長安:“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着細小的髮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裏端詳着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 高領圈、荷葉邊袖子、百褶裙,與珊菲女士的插畫若合符契,夢幻得如同黎錦暉風行一時的《葡萄仙子》獨幕歌劇。

  張子靜曾借《我的姐姐張愛玲》點出姜長白影射李家三爺國煦的女兒“康姐姐”,親友聚會中打過照面,“中等姿色”,其他就語焉不詳。翻檢家譜,可以查到名為李家瑜,1908年生,1964年卒,未婚——又一個無言的故事,唯有一張照片留存。如今蕭條異代,我們已無法知道李家瑜與姜長安有多少相似之處。若是就“蘋果綠喬琪紗旗袍”看來,張愛玲當年構思姜長白的盛裝時,其實是純姐姐的形象一瞥驚鴻。

  另一個證據是張愛玲為《金鎖記》繪製的姜長安畫像。小説提到她在宴會上“竊竊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插圖裏便是如此着裝。我們拿來分別與李家瑗、李家瑜的影像對照,可以發現姜長安再度襲用了純姐姐的服飾。張愛玲筆下曹七巧的女兒,“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嬌嫩的雪裏蕻——鹽醃過的”。然而她在生命中難得一見的亮麗時刻,與光彩照人的純姐姐形象暗合。這是1943年的作品,小説裏的長安三十歲,李家瑗若還在世,正是差不多年紀。

  待到1960年代,張愛玲寫作《怨女》,曹七巧變作柴銀娣,姜長白改為姚玉熹,姜長安退出舞台,然而純姐姐依然攜藴姐姐現身,雖然形象不鮮明。這對應了《小團圓》第三章,姑姑找出她母親十八歲時的照片,也就是李鴻章的千金李鞠耦,“穿着寬博的輕羅衫袴,長挑身材,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裏看得出在忍笑”。九莉遂想起“純姐姐藴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姪孫女”,又提到母親、姑姑都説純姐姐藴姐姐“愛笑人”,“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怨女》中銀娣與玉熹是“受害者”,“她們是他表姊妹裏最漂亮的,也最會笑人,一提二表嬸、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後合”。銀娣嫁入煙台姚家,對應合肥李家,那麼本來應該是玉熹的堂姊妹,表姊妹自然不過小説筆法。

  張愛玲在《怨女》中説,那些遺老遺少家,“近兩年來連女孩子都進學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頂多在家裏請個女先生教法文,彈鋼琴,畫油畫”,純姐姐是後一類,“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會有錢丟下來”,父母早逝,承受大筆遺產,得以發展繪畫天分。銀娣守舊,看不慣時髦作風,她在第十三章裏與兒子玉熹閒磕牙,將純姐姐姊妹倆形容得不堪,“那天堂會,王家姊妹倆出風頭,打扮得像雙生子。”“講起來沒爹沒孃,跟寡婦嬸孃過,王三太太自己沒錢,就不沾小姐們的光,人家當她總也省點。嚇!一天到晚鬧要嬸孃請客。算是帶小姐們做針線,陪着出去,吃館子聽戲當然是嬸孃會帳,難道叫孩子們給錢?噯,別看人家闊小姐,就喜歡佔小便宜。男朋友送禮,送得越重越喜歡。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錢,可把王三太太嚇死了,説鬧得簡直不像樣。”“年紀輕輕的這樣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説,不是長壽相。老子娘都是癆病死的。”對照《小團圓》,才看出銀娣的預言刻毒如命運。追憶純姐姐,難道是對銀娣惡言惡語的補償?

  1926年,《申報》刊登李家瑗的漫畫,隨後是關紫蘭的文章。同樣孜孜於繪事,珊菲女士卻未能步其後塵,圓滿綻放才華。多年後,張愛玲構思插畫,迷戀服裝,隱隱地隔空呼應,見證她們血脈相同。然而,最鮮明的還是張愛玲以文字描繪的剪影,打開書頁,純姐姐的形象就會如死火重温,提醒我們莎士比亞所言不虛:“只要人類在呼吸,眼睛看得見,我這詩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