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廠子在里仁東路上,誰也沒有想過,這個曾經擁有三千多名員工的大廠説倒就倒了,雖然它最後也苟延殘喘了幾年,可傻子都看得出來,它已是英雄遲暮。因為,這裏的碼頭不再泊滿船隻,女工們不再為自己的身份驕傲,電影院也不再播放《東京愛情故事》,廠子剃頭店裏的師傅們也紛紛自謀出路。就像人之將死一樣,這個兩百多畝地的繅絲廠慢慢沒落下去,衰竭了一個個的器官,最後,只留下那個看門的男人,為這個廠子鎖上一把沉重的大鎖,養起幾隻看門的狼狗。
我爸説,懷舊並不是件好事兒,不思前進就是從懷舊開始的。如果這句話能成為一個辯題的話,那我一定堅決持反方,並且一個人擔任一、二、三辯。因為我始終覺得,懷舊簡直是一種情操,就像人總在清明節比春節更温柔,一旦緬懷,誰還在乎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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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我媽、表姐都曾是這個大廠子裏的人,她們的少女時代都在這裏度過,我翻我媽的相冊,發現如今衣着樸素的她也曾穿着闊腿褲,燙着捲髮,在廠子裏的某處擺出時髦的姿勢拍照,她的嘴唇上甚至抹了口紅。如果現在,再讓我媽説廠子的故事,她一定會這樣説起:“我十七歲的時候進廠……”
等我記得清楚事兒的時候,我媽已經不是個繅絲車間的女工了,她因為一條腿有小兒麻痹症,所以去了廠子的食堂幹活,食堂裏有一個大小堪比游泳池的洗菜池,我媽和她的同事們總用一個耙子把包心菜撈到跟前一頓揉搓;財務室裏有一個需要撥動轉盤才能打出去的電話,我在裏面試過好幾次,可忘了究竟是打給誰的;麪包房裏又暖又潮濕,一到冬天,我媽就用一個腳盆裝滿熱水,把我像一塊布一樣濕到裏面;食堂打飯的窗口很小,我媽趾高氣昂地坐在加高的椅子上,回答窗户外舉着飯票的人:“肉包子沒有了,換別的!”
我常常在食堂昏暗的光線裏昏昏欲睡,於是,我就偷了我媽的自行車,到廠子裏蹓躂。我膽子很大,什麼地方都敢去,哪怕是雜草叢生的廢棄車間,我也停下車去裏面一探究竟。因為工人們都在工作,路上就沒什麼人,我斜着身子踏着自行車,騎着騎着又害怕起來,這時候,我就會猛踩幾步,把自己送回食堂。有一次,有一個好事的女工看到我騎車,一驚一乍地和我媽説:“你們家小孩兒騎車子太快啦,撞到搬運車怎麼辦?”我媽被她成功恐嚇,無情地剝奪了我自由馳騁的權利,她給我換了個娛樂項目:去廠子的圖書館裏看書。
那個圖書館,一定是我所見過的圖書館裏最差的,但也許是當時的我年紀太小,對於那些外國的故事,就算是連環畫,我也看不懂。有一個古羅馬的神話故事,男人的生殖器被葉子遮擋着,我好學好問,拿着書到處問人:“這個男人為什麼穿一片葉子。”
那段時間,我也常常生病,我一發燒,我媽就帶我去廠子的醫院裏掛點滴,醫院的病牀是上下鋪的,一點都不像現在的醫院,牀位永遠不緊張,我一個人躺在那張潮濕的牀上,百無聊賴地看着輸液管裏慢慢滴下來的液體。我總問:“媽什麼時候好啊?”我媽總説:“快了。”
在這個廠子裏的時候,我是沒有小夥伴的,我永遠一個人騎車、走路、吃零食,偶爾看到有人圍着打彈珠也只是遠遠地看着。而那時候最盼望的事情,就是食堂裏可以開小灶,這樣,我就能吃到新鮮的獅子頭了。
3
我並沒有見到這個廠子最後衰敗的模樣,我只記得最後的那段時間,我媽總和我爸討論:“廠子真的要倒了,不是他們瞎傳的。”很快,我就知道了新的名詞:下崗。
長大之後,我總是夢見自己踩着自行車,穿梭在廠子的每一條小路上,我看見那些年輕的女工們對我投來詫異的眼神,彷彿看見一個從精神病醫院放出來的,無比亢奮的小瘋子。
2008年,我擁有了第一部相機,立刻回到這個地方,想要用相機笨拙地記錄些什麼,也是那一年,我發現,原來的廠門緊閉,廠子被許多小公司瓜分,只有廠子裏的高煙囱還聳立着,只不過,它再也不會冒煙了,因為那兩年,政府在提倡環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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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在廠子裏上班的那幾年,我們家還住在一所學校的教工宿舍裏,一樓的房子,無論哪個季節都很潮濕,梅雨的時候,牆壁和傢俱上甚至掛滿了水滴。家裏的格局非常奇怪,大門和陽台連在一起,打開大門是一個十平米的客廳,客廳有後門,後門對着狹長的廚房,夾在廚房和客廳中間的,是一條公用的樓道,與客廳並排的才是我們睡覺的房間。因為穿過我們家客廳就能更快地到樓道里面,所以常常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就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一邊抱歉着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邊,已經迅速地躥到樓道里去了——可憐我們一家人,連對方是誰都沒看清楚。
電扇是吊扇,青綠色的,安着開關的牆上鬆動了一塊磚,那塊磚頭時不時地就砸到地上,我爸又從容不迫地撿起來,邊看着書,邊摸索着給它安回去。冰箱是我媽的陪嫁,依然是青綠色,西泠牌,夏天的時候,速凍的那一格里冰上紅豆湯,幾個小時之後,就變成了世界上最好吃的冰塊兒。
我呢,總是被我爸反鎖在房間裏,他怕我被奸人所害,卻不知道我總在《西遊記》裏的妖怪出現的時候,拿背死死抵住牀沿,冷汗直冒。有小夥伴來告訴我外面的新鮮世界,他們搬來磚頭,在我窗下墊起來,踩在磚頭上對我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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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開始,教工宿舍裏的不少人都開始搬家,我看着大卡車裝走一箱箱的行李,最直觀地理解了搬家的含義。八歲的某一天,我看見一輛大卡車停在我們家門口,我爸媽也一趟趟地往外搬東西,我激動地奔過去問:“我們要搬家了嗎?”我爸説:“你滾開,不要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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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那一年,我回到教工宿舍,我有點忘記我們家到底是西面數過去的第幾户人家,好不容易門當户對了,從那扇門裏出來一個年輕的男人,他笑問我幹嘛,我紅着臉説:“我以前住在這裏。”
二十七歲的今天,我又突然想看看,這個我出生的地方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樣了。於是我揣上相機,不知所措地對學校的門衞解釋:“師傅,和您商量個事兒,我以前在這個教工宿舍住過,我想進去拍幾張照片。”門衞看我面紅耳赤,不像奸惡之徒,猶豫着放了行。
可是,當我站在教工宿舍的跟前,我才發現,哪裏還有那些熟悉的房子,這裏的一切早就不是記憶裏的模樣了呀!
同一個位置,我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曾經住過的地方。環顧來環顧去覺得也許是,可對比記憶裏,又不敢與它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