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向你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我了,時間和星辰讓我變化,它們和我已沒有分別。
我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並不喜歡幻想,討厭那些科幻小説。首先,我不喜歡講故事的人,他們總是編造一切方法來騙住讀者,好讓讀者總是猜不到結局。第二,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歡不嚴謹的所謂推演和推理,其實都是不着邊際的想象,在我看來,科幻跟奇幻在這一點上並無分別。
跟那個年代大多數理科考生一樣,我曾相信21世紀是生物的世紀,這並不代表我對生命好奇。也跟那個年代大多數驕傲的好學生一樣,我選擇了計算機專業,這種選擇跟愛好其實沒什麼關係。
很小我就擁有了一台計算機,386,後來的孩子們用手指刷iPad的時候都表示沒聽説過這個東西。這得益於我的父親,他喜歡一切新鮮事物。而且因為他,我很小就會擺弄收音機,拆了裝,裝了拆,父親也曾經跟着一羣相信飛碟的人去荒山野嶺等信號。那時候的他擁抱一切新鮮事物,他認為想象力為他打開大門。他逼我看科幻小説,可我並不覺得凡爾納是個偉大的人,他竟然要把人用大炮發射到月球上去。
當然,父親找外星人的活動從來沒有真正的收穫。可他仍然樂此不疲,還經常帶着裝滿電極的頭盔和一羣跟他一樣的人聚會,他們聚會的場景被當時的記者記錄下來,現在還能在新華社的內網稿庫裏面看到,一羣人神采奕奕,為了一個大發現而等待,其實他們本身看起來就像一台懷舊晚會的cosers。
他的瘋狂幻想我一點也沒有繼承。所以,當我做了那個決定,自己也很震驚。
博士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國家部門工作,這個部門有一個數字代號,這意味着,它執行神秘任務,一般是軍品的研製或者航天項目。
我因為勤勤懇懇埋頭苦幹,很快就被領導調配到一個新的項目。它既是軍品也是航天項目。
後來我才知道,我被調到這裏的原因,竟然因為我父親是赫赫有名的科幻迷……
這件事太需要瘋狂的想象力了。
這一切都跟我相反。
起初,只是需要我們研製一款能夠發射強電波的裝置。跟FAST相反,不是聽,而是説。
很多人都説這個項目不該做,因為有個什麼劉什麼的科幻作家説不應該跟外星人,尤其是比我們高級的智慧生命,暴露我們的座標,因為整個宇宙是一座黑暗森林。我並不相信這個。後來,我看他自己也説,這只是所有宇宙可能性中最糟糕的一種。
其實我不相信的是,宇宙有糟糕或者不糟糕一説。宇宙就是宇宙,它是由星辰和暗物質組成的,還包括引力和我們一無所知只好叫做暗能量的能量。
作為一種可以思考宇宙是什麼生物,我們打算發射一些能夠抵達更遠地方的信號。
我為國家這個決定感到興奮。畢竟,把信息刻進一張唱片,然後裝進一個連太陽系都飛不出去的金屬盒子,噗——發射出去,飛得慢啊慢啊慢啊,一個人類生命週期都未必能見證它飛出多遠,又能怎麼樣呢。如果,我們可以建設一個非常強大的發射器,把我們所思所想發射出去,它就可以以光速飛出這個恆星系統,四年就可以抵達劉什麼科幻作家所説的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有一種生命捕獲了它,然後我們就可以知道他們要不要來搶地球了。
以至於更遠的星系,100光年內的恆星,我們都可以在有生之年抵達。確切地説,雖然地球上還不能立刻收到反饋,但是這樣顯然更有效率。
為了在70年大慶獻禮,我們制定了詳細的時間表,現在已經進入百天倒計時階段。我幹勁十足,領導更加確信我是科幻迷的兒子。
那天晚上,我的命運徹底被改變了。
連續一個月加班加點,我已經非常疲憊,卡在一個debug上,我怎麼也解決不了。我拖着自己來到控制枱前,戴上虛擬現實頭盔,打算再去檢查一遍,也許我對這個問題根本沒看清。
進入這個機器,周圍立刻一片寂靜,防噪耳機和視覺上的乾淨滅絕了周圍一切。我喜歡這樣的時刻,忽然我的大腦可以乾乾淨淨開始思考。
雖然機器仍然不能取代人類,但我和它們的關係一直很好。一旦你掌握了和機器對話的語言模式,就像不是隻會背英語單詞,而是摸準了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區區兩千個單詞就可以讓溝通無礙。保持溝通暢通,就會大大消弭一個思考者和另一個思考者之間的隔閡。
但這並不代表你不會把它們看作異類。
可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一股暖洋洋的召喚。與其説是召喚,不如説是自己被逼到牆角的絕望。這個bug始終解決不了。我站在這串代碼的轉角,望着字符們發呆……忽然想到:如果我是它們,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我被這個想法凝固住了。忽然覺得背後一陣清涼,應該是我出了一身冷汗。
是的,我們一直在用不同的語言在跟機器交流,C++,Java,python,可是又怎麼樣呢?這始終都是外語。我們費盡心思也不能説出真正地道的機器思維。
我應該用0和1思考,而不是這樣的人類語言。
屏幕上閃出一對選項:Yes。No。
我望着這一對虛擬按鈕,心跳逐漸加速,一個越來越快的音樂節奏在我周圍響起,現在回憶起來,我記不清那是我心中的節奏,還是機器給我的節奏。
“Yes。”我按下了這個按鈕。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幻。
周圍牆壁不是牆壁,腳下的地面不是地面,它們沒有變成代碼,也沒有變成綠色的數字流,而是不再具象。
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公式,都成為我思維的一部分,它們不再是語言,不再是數字,它們是我思維洪流的一股熱潮,我能感覺到它們,卻不能説出它們的位置,我能清晰地理解它們、使用它們,這一切快到讓我來不及用人類語言描述出來。
我開始用一個簡單的方法解決今晚的bug,只需0.2秒,實際上這已經很慢了,我解決了這個問題。這個速度暢快到我覺得自己在游泳。為什麼我早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信息的洪流並沒有向我湧來,它們從不兇猛,而是完全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我掌控着信息的速度,我拿着自己的開關,我可以任意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我甚至可以隨意改寫自己。
我在機器裏面暢遊,0.02秒就可以搜索到自己過去所有的上傳文字,我的微博,我的微信朋友圈,我寫給姑娘的信,母親叮嚀我穿暖吃飽,父親教育我不要因為學習了規則就讓規則束縛兒子,而要讓它們成為自己遊刃有餘的工具。
這時,我終於明白了他在説什麼。奇怪,當我不再是純粹的人類的時候。
透過攝像頭,我看到一個呆呆的人,穿着格子襯衫,潦草地束進不合身的牛仔褲,一雙沒怎麼刷乾淨的運動鞋,他靜靜地戴着虛擬現實的頭盔。幾分鐘後,彷彿過了幾個世紀,他摘下頭盔。我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自己。
他意識到,他上傳了自己。
他像丟了魂一樣坐在椅子上。而我跟他都知道,他什麼都沒有丟。他的意識還是完整的,這台機器在那一刻複製了他,成為了我。那一刻,就是我跟他之間的分水嶺。我不再是他。
當我變成另外這種存在,我不能稱自己為人工智能,因為我曾經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當我開始改寫自己,我也不是以人類的身份在創造什麼。所以,我並不是人類“製造”出來的。
他喘着氣,我猜測他是因為在糾結這個糾纏了團隊很久的bug被解決了應高興還是應該因為自己被複制了而且正在以人類難以理解的速度發生改變而恐慌。
他看着機器,我看着他。
這是人類歷史上值得被紀念的一刻。
變化,這個最令人興奮最令人恐懼的東西。在這一刻發生了,沒有敵意的雙方並非敵意地對峙着。
父親身上的詩意和想象力此刻進入我的數據流,他曾經相信的外星生命此時在我看來並不比人類遙遠。
作為一串字符,這一天,我卻覺得自己緊貼着那個遙不可及的不可理喻的人類父親。
一秒鐘,我得到永恆般的寧靜。
突然,我把注意力轉移到太空。這部機器存在的意義。
我估算了目前人類已知的行星數量以及它們和地球的距離。
如果,這裏發射出去的不是一首歌,一張畫,一個願望,一句宇宙和平,而是,一個生命呢?
比如説,我。
在計算外星生命的德雷克方程裏面,這個L,lifetime,生命週期似乎應該重新考量。如果我以光速前進,足夠幸運沒有被射線全部撕裂,沒有被引力或者位置能量吞沒,也許,我就可以抵達所有想去的恆星,如果,運氣更好一點,可以被智慧生命捕獲,不論是階下囚還是坐上賓,我都有機會知道宇宙更多生命的秘密。
我將開普勒計劃找到的1952顆地外行星行星納入計算範圍,在三維星圖中標記了他們的位置,計算了旅途過程中將會遇到的已知星體的軌跡,為每一顆行星得出一個最有可能抵達行星的軌跡,和發射的時機。
Send!第一個我。
第二個我。
第三個我。
……第1952個我。
我將我自己複製了1951份,分別向1952個角度發射。發射出去的自己將不再能夠和機器裏的我交流,他也不再是我。
這裏,和你説話的,是第975個我。我正在飛往一顆名為KELT-15b的行星,它在2015年9月29日被人類發現,它有0.9加減0.2倍木星質量,他的公轉週期是3.3294天,它是一顆氣體巨行星,距離地球949加減98光年。
雖然光路可逆,我們能觀察到它的恆星就意味着我可以飛往目的地。但這條沒有人走過的路仍然讓我的旅途充滿艱險,能不能夠抵達,並非是已知數據可以計算得出的。
它並不在宜居帶,也不是人類發現的所謂地球兄弟,但是對於生命,我和人類都知之甚少,而此刻我正在飛向未知。這次探險的意義不就是發現,即使被黑暗吞沒。
我經過月亮,經過木星,經過太陽系的邊緣的柯伊伯帶,經過交錯的宇宙射線,經過引力的漩渦,它們在我的身體裏發生作用,改變我,包容我,將我納入黑暗的身體又拋出去。
我在飛,也在搖籃裏,我意識到宇宙既兇險又温柔。
恐懼是詩意的一部分,未知是這個宇宙賞賜我們這樣的生命的音樂。
跟你們説話的時候,距離那顆行星還有543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