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這膾炙人口的詩句,早在中學時代,就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這著名的詩句,也曾隨偉人年輕時代那求學的足跡一道,啓迪了我對愛晚亭的無比神往。十幾年後,我竟然從黃浦江邊來到湘江畔,安家在“赫曦台”下的嶽麓山中。那是一片綠地,那是我沙漠似的心靈中的一塊綠洲,那是四處見紅磚,灰泥或幕牆的都市風景線上的一處“綠波廊”一我在那裏所看到和沐浴着的月色,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有一年中秋節的夜裏,幾位年輕的朋友,邀着我去“踏層峯”,上愛晚亭看月色。那天晚上,明月當空,普照着大地。整個嶽麓山都沐浴在清澈亮麗的月光下。夜嵐氤氲,與月光相融匯,昇華起一股神秘的浮力,好像要把人抬舉起來。愛晚亭周圍,幾處山坡上,都是玩月人。或三五一羣,或七八一夥,有的聚在那裏吃喝談笑,有的坐在那裏靜靜地聽歌,看熱鬧。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好幾處坪地上,聚集了大羣的男女,正在狂歌勁舞。那一陣陣嘭嘭喳喳的音響聲,那一陣陣暴破似,瘋狂般的歌笑與喝彩,不時地騰湧起一股股聲波氣浪,也幾乎要將整座山都抬將起來。
我獨坐在山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沐浴在一片清幽的月光中,居高臨下地看着山中的遊人,心裏既有由衷的高興,又有一種淡淡的哀愁,還有一種莫名的悲涼。我時而閉着眼睛,認真地體味着四周的盛況,靜靜地思索着——思考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時而抬頭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它高高地印在天幕上,冷冷地俯視着人間,好像也在思索着什麼一思考什麼,我更覺茫然。是太平盛世,是一個可以從一枚小小的銅錢眼裏,足夠看透世界的轉型時期。舊的被摧毀着,正在土崩瓦解之中,新的在催長着,正在走向繁榮。但是,任何生長,一方面滿足不了時風,另一方面不能適應人流。於是,便有各種畸形的思潮,有各種新奇的流派,有各種令人費解的鮮事。是一個安定祥和的中秋之夜,雖然並非傾城人都醉心於狂歌勁舞之中,但至少有相當一部人是那樣歡度中秋的。太平盛世給人們以安定,祥和,誠然是人間之樂。但這一樂中,也隱含了某種不祥之兆。因為在這狂歡中,不時地浮動着一股虛假的奢風,流動着一陣享樂的侈氣,它帶着一陣陣浮滑時風的薄寒,使我感到有一種忘了故鄉之本,忘了幸福之源的冷漠,我忽然想起,要下山回家去了。
正如現在,我在故鄉的月下,想起了湘江之濱,嶽麓山中的那個家一樣。我知道,那裏也有温馨的中秋月,有熱烈的音響,有歡欣的人笑,有可口的美食,正像那人歌動地長島兩岸的千家萬户一樣。而且也知道,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月光下,也依然會有千千萬萬的人,也在苦苦地思念着各自的故鄉,依然會念起那著名的詩章“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呀,每個人都有他的故鄉,都有濃濃的思鄉之情。人的感情,就是這樣,不僅有血緣的區分,而且有地域的差異。因而同一家人有一家人的情,同一村人有一村人的情,同一民族有一民族的情,同一地區有一地區人的情,同一國家有一國家人的情,這種種像江水一樣,綿綿不絕的感情,就是人們常説的“鄉情”。任你走遍天涯,任你踏遍海角,這種鄉情是不會改變的。越是遠離到天涯海角,越是距離到百年,千年,萬年,其情都不僅不會淡化,不會消失,而且會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深沉,越來越誠摯,越來越有持久不變的生命力和永恆不衰的凝聚力。正像那中秋月一樣,年年歲歲裏,都明明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