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汪曾祺與“遊於藝”

由 太史憶秋 發佈於 休閒

作者:翟慕航(單位: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

“上帝”死後,西方社會陷入了精神危機。於是,他們開始尋找替代之物,其中一個方案就是用藝術代替上帝,用審美代替信仰。隨着機械複製時代和影像時代的到來,這個願望似乎已經實現了:一頁説明書的背景,一本書的封面,一件商品的包裝,一塊麪料上設計,大街上的設施,商場裏的裝飾……人們的日常生活越來越被藝術品充塞,這個審美世界在為大眾製造快樂、夢想和慾望。這就是西方人倡導的“日常生活的審美化”。

或雲楝實烏喜食,實不然,楝實苦澀 汪曾祺/繪

“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在中國可不是什麼新鮮事。《論語·述而》中説:“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遊於藝”就是要求人們把沉浸於“藝”當成人格成長與完善的方式——這可不就是“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有人説這裏的“藝”指的是“六藝”,但實際上範圍應該更廣,包括琴棋書畫、天文歷算、農桑水利、醫藥百工等。

汪曾祺曾經説:“在傳統文化裏,我受儒家的思想比較深。”(《小傳·有益於世道人心》)他筆下的小人物,多體現了儒家的人格理想。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知識分子,凡是人格健全的,往往都有“藝”陪伴。王小玉精通刺繡,作品活靈活現(《百蝶圖》);靳彝甫一年四季養水仙,放風箏,種荷花,鬥蟋蟀(《歲寒三友》);王淡人樂於在院裏種花種菜,尤愛釣魚(《釣魚的醫生》)……汪曾祺本人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他是文壇有名的“美食家”,廚藝精湛;他懂音律,能唱戲,善簫笛;還常常題詩、寫字、作畫。有“藝”陪伴,沉迷其中,涵養精神,生命就會有滋有味。這樣的生活方式,就是儒家的“遊於藝”,就是我們本土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在汪曾祺筆下,這些能“遊於藝”的人還有一個共性,就是心地純良,樂善好施。在儒家看來,“遊於藝”與“據於德,依於仁”是相通的,美與善是統一的。

儒家講究中和之美,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讓人平日裏保持理性,保持一種靜態的生活。不難推測,儒家倡導的“遊於藝”的“遊”,屬於一種“日神精神”。可是,同樣的一個“遊”字,在汪曾祺的筆下有兩種闡釋:凡是寫他日常人物的時候,都是靜態的“遊”,完全是“日神精神”,很有儒家風範;一旦寫那些顯露自我性情的作品,就顯示出對動態之“遊”的神往,“酒神精神”的意味十足。汪曾祺評論阿城的《棋王》時,不僅欣賞王一生平日“呆”在棋裏的狀態,更渲染他以一人之力擊敗一羣象棋高手的壯舉。在汪曾祺看來,以“藝”滋養精神,不僅是為了“貴生”,更是為了實現生命的張揚和噴薄。汪曾祺四十年代寫過一篇題為《藝術家》的散文。“我”被啞巴畫家的畫作所吸引,進入到一種忘我的迷狂狀態:“我走近,退後一點,猿行虎步,意氣揚揚;我想把衣服全脱了,平貼着卧在地下。沉酣了,直是‘爾時覺一座無人’。我對藝術的要求是能給我一種高度的歡樂,一種仙意,一種狂:我想一下子砸碎在它面前,化為一陣青煙,想死,想‘沒有’了。這種感情只有戀愛可與之比擬。”這是審美狀態,但生命在這一刻被激活了。

尼采曾描述過一個原始民族的酒後狂歡:大家一起跳舞,激情四溢,恍然一體,打破了主客分離的狀態,消除了孤獨。汪曾祺寫過一篇名為《道具樹》的散文,描述了自己參與一場表演的真實體驗:“你在一個宏壯的集合之中,像潮水,一起向前;而每個人是一個象徵。我惟在戲劇圈子裏而見過真正的友誼。在每個人都站在戲劇之中的時候,真是和衷共濟,大家都能為別人想,都懇切。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那種時候看得最清楚,而好多人在弄戲的時候,常與在‘外面’不一樣。於是坦易,於是脱俗,於是,快樂了。”在表演中,個體與羣體融合在一處,理性與激情攜手並進,人們融為一體,組成了真正的“審美共同體”。這是“遊於藝”,有形式的約束,沒有完全放棄理性,但是汪曾祺已經在裏面注入了西方現代的“酒神精神”——這當然屬於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

西方人想讓審美拯救人類,但是,當日常生活審美化之後,人們發現,一切都已經庸俗化了,不能起到提振精神的作用。無處不在的審美讓人產生疲勞感和麻木感,降低了人們的藝術感受力。工業、商業和權力共同操縱了審美化的世界,藝術激發不出人們的個性;相反,共同的審美趣味在泯滅人們的個性。儒家的“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則不同,人始終是藝術活動的主導者,藉助着藝術創造,人得以保持個性。汪曾祺倡導儒家的“遊於藝”,還對“遊於藝”進行了現代改造,注入了“酒神精神”,在藝術狀態下找到了“完整的人”。有人説汪曾祺是“最後的士大夫”,他確實有士大夫的風範,但不守舊,不復古,骨子裏其實很現代。

《光明日報》( 2021年04月30日 16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