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桐花的後山 | 李成

開滿桐花的後山 | 李成

李文 攝

我們村裏人都把村子後面那一道緩緩的丘岡叫作“山後子”,也就是“後山”的意思。山自是不高,實際上就是一些緩坡。但地勢有起有伏,由西往東傾斜而下,加上略有些彎曲,倒有些像個山窩,因為有樹林,有灌木叢,還有菜畦,各種野花,所以在我們心裏也有點“後花園”的意思,人們特別是小孩子都喜歡往這裏跑。

丘岡頂上比較平坦。這裏原本有一片桐樹林。是油桐,不是泡桐或梧桐。這印證了我們那個縣名(桐城)其來有自。桐樹不過兩人高,但枝幹粗壯,旁逸斜出,於是我們很輕易就能爬上去,並在枝椏間行走,跳蕩,像一隻只猿猴在巨人的臂膀上嬉鬧。春天,這些樹密密地開滿了大朵的白色桐花,有些近似於放大的梨花,只是花蕊略帶一點紫紅,但遠望去,仍像是山岡上又落滿了雪。我小時想寫一篇《桐花賦》,特意跑到花前觀察,看到蜜蜂飛來,在陽光下的花朵間嚶嚶地歌唱、採蜜,不禁心生喜悦;當看到一隻蜜蜂叮在一處花蕊上,忍不住想“親密接觸”一下,便伸手去摘那朵花,把那蜜蜂包裹在裏面,結果,遭到那機靈的小傢伙的反抗,它用它的尖喙刺破花瓣,蜇了一下我的手指,疼得我一揚手,讓它飛走了。

丘岡的斜坡上,原本有一片茶園,在大集體年代,那些茶摘下來是怎麼製作的,都賣給了誰,我都不清楚;我只記得,採茶時節,村裏的十來位婦女在茶叢中採摘,有説有笑,也有歌唱,如果是在細雨濛濛的清晨,那畫面真是一幅美妙的“山鄉煙雨採茶圖”。後來這片茶園毀掉了一些,剩下的每家分得茶樹若干棵,我家也不例外。清明時節,父母把茶葉摘下,裝有兩三隻竹籃,然後拿回家倒進鍋裏炒一炒,再在簸箕裏晾一晾,能得兩三斤茶葉,若是烤製得法,倒也足供自家一年飲用。

丘岡頂上闢出一條村道,靠近村莊這頭的山坡被人為切斷,下面便開闢了一大片紅薯地。每年收穫季節,許多人趕來挖紅薯,老老少少,爭先恐後把土掘開,露出那麼多紫紅色的紅薯,收穫使得個個喜笑顏開。但我總是不能忘記有一年年初,也是春雨霏霏,我們幾個小夥伴在這片山野間玩耍,忽然都感到肚餓,於是便想到這裏掏幾根“山芋娘”即紅薯的種子充飢。結果從土裏刨出“山芋娘”一看,它已膨脹得像個豬頭,且黑似焦炭;切開,裏面倒還是白的,但拿起一片嚐嚐,已如同枯木,一點味道也沒有,當然只能放棄。

那時候,糧食產量低,鄉親們每年都有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為了擴大糧產,隊裏把丘岡頂上的平地也開墾成了稻田。但山上缺少水,自然難以豐產,鄉親們只得想法引水上山。他們扛來好幾根又粗又長的管道,拼接起來,架在山坡上,再在丘岡上開出長長的水渠,築起了水壩,然後用大功率水泵將水從坡下的溝渠間抽上來,輸送到山頂。當水抽上來時,水渠裏清水嘩嘩流動,人們沿着渠道奔跑,個個歡欣鼓舞。這使我想到中國著名的紅旗渠,那渠道那麼長,要翻越那麼多的岩石山嶺,開鑿起來該多麼不易!也可以想見當年那紅旗渠貫通後,人們是怎樣的欣喜若狂!

丘岡中間,也形成澗谷,但到底還算平整,長滿了蒿草,開滿了野花。秋天,這裏的灌木叢結出了紅紅的漿果,引得我們來採摘和品嚐;偶或嚐到一顆酸的或苦的,忍不住向夥伴齜牙咧嘴,那表情大約也帶有些誇張。澗邊有一條羊腸般的山徑是村子穿過“後山”走上大道,前往大山裏或東邊平畈的必由之路,見過多少人挑着沉重的柴禾或扛着粗木頭,小心翼翼地從岡頂下來。而夏秋時節幾乎每一個傍晚,都有牧童打着牛從上直衝而下,那威風簡直不下於騎馬的大將。當然,也有悠悠款款下來的,夕陽在山,遍地金輝,使人不自覺地想起《詩經》裏“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的詩句,感受到千百年來田園生活應該都差不多。

當然,因為是片山丘,這裏也佈滿了墓冢,東一個墳包,西一個突起,有的有主,有的無主,這都是從前的鄉親的歸宿。我們曾經扒開荊棘和藤蔓,看那一塊塊碑石上面刻着的逝者的生卒年月,許多還是清代,一種歷史的滄桑感不由襲上心頭。他們從前是怎樣生活的呢?他們還有後人在我們村裏生活嗎?這些都不得而知也想象不出。我暗暗想,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後又葬身於斯,一生不離本鄉本土,平靜安穩度過歲月,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而正因為這裏佈滿了墳冢,有一個個圓圓的山包,這裏曾成為我們遊戲的場所。小夥伴們把一頭頭水牛趕下山來,拴在樹上,自己返身回到山坡上做遊戲,打撲克,抓子兒,摔跤,這裏都是最好不過的地方。風日好的時候,主婦們浣洗被單,這裏又最適宜晾曬。站在高處眺望,可以看見那被單這兒一塊,那兒一塊,鋪展在大地上,多時有十幾二十來幅,大地便有了紅色的、鵝黃的抑或潔白的,總體顯得花花綠綠的圖案。到傍晚,那些主婦攜兒帶女,拿來針線,或給破了的被單縫上裂口,也就當場給被子釘上,彼此之間説説笑笑,小小的兒女在一邊草地上翻滾、追逐,這一切又是多麼祥和、美麗的人間太平景象。也有些蝴蝶飛來助興,在這裏翩翩飛舞,眼前的寧靜、祥和令人不忍打破。

長大以後,我離開家鄉,奔走異地,再也沒有回去過。我不知這片“後山”是否還存在,是否已被“開發”,每天傍晚是否還會有婦女來這裏收被子、釘被子,我是否還有機會看到當年那一幕幕動人的情景。我總擔心童年所看到的都一去不復返,像我在馬爾克斯的小説《百年孤獨》中看到的情節那樣:(俏姑娘雷麥黛絲抓住被單)那被單被一陣風捲走,雷麥黛絲揮手告別,隨被單一起離開了甲蟲飛舞、天竺牡丹盛開的環境,永遠消失在上層空間,連飛得最高的鳥兒也追不上了……



  作者:李 成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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