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媽媽。上海那麼大,沒有我的家。爸爸啊爸爸,媽媽啊媽媽,你們究竟在哪啊?”
1.
每當這首被改編後的《哪裏有我的家》響起時,就該輪到我出場了。不用刻意擦脂抹粉,穿着上一個節目還未褪下來的道具服,也來不及拍腿上的灰土,就這樣從休息室裏走出來。
二樓燈光師已經將燈位移向我出場的位置。隔着幕布,我開始收整臉上的笑容,倒吸幾口涼氣以便讓自己快速靜下來。幾個小動作完成之後,我回過頭向幕布後方的主持人揮了揮手,示意一切準備就緒。
“好了,各位親愛觀眾朋友們。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位尋親小孩——汪!明!陽!”
背景音樂的切換速度有些過快,讓台下觀眾還沒從有剛才的傷感中走出來。我步調緩慢,目視前方最後一排的觀眾開始陸續退場。
“且慢!請大家稍作留步。待我講完最後一個故事,再做離場。”我快速站上舞台中央的定點位置,頭頂上方的三盞大燈「砰」地一聲被打開了。此刻觀眾一陣鬨鬧,前面幾排被大燈晃得有些睜不開眼,四周開始詢問接下來會是什麼節目。
我清了清嗓,然後高舉話筒,“大家好!我叫汪明陽!”陽字剛落音,音響師便把背景樂調到《Guardian》。他説,這樣的音樂才更能讓大家果敢掏腰包。
“這不是一個節目,而是我想請大家幫幫忙。幫我找媽媽——”我的音量開始由弱到強,抬起耷拉的腦袋,藉由慘白的燈光將我的眼耳口鼻都照得十分透亮。
大家看清了我的長相後,又陸續回到座位上繼續聽講。
“我是一個孤兒,生下來就被遺棄在血色青春歌舞團的車門口。團長見我可憐,收留了我,可這麼多年過去,我依舊沒能忘記找自己的媽媽。親愛的朋友,你們要相信我、幫助我,讓我找到我的媽媽!”
在我説話的同時,工作人員開始依次端着塑料小膠盆走向台下,一排座接着一排座地行走。他們每經過一位觀眾跟前,都會停下幾秒鐘,説上幾句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好人好報,一生平安!”
整場下來,我在台上説得越是聲嘶力竭,眼淚流得越是稀里嘩啦,而台下的所得,就會越來越高。
團長説,這些錢叫善款,留着給我找媽媽用,剩餘的就做團隊建設。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已打消找媽媽的念頭,或者説,麻木了。
2.
掀開退場幕布,我隨手將話筒扔進階梯旁的儲物櫃裏。步子開始邁得很大,我邊走邊扯衣襟,脖子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漬還眼淚,總之摸上去濕揪揪、黏糊糊的。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總叫人瘮的慌。但由於從小在歌舞團長大的緣故,每一次練基本功、做排練,乃至是上演出,都依舊無法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站上舞台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如果台下是一條望不着邊的河,那我鐵定扎進去頭也不回。
休息室的門大打開,昏黃的燈光印出了所有工作人員的疲憊。團長坐在正首的位置忙活着數錢,姑娘們也在利索地卸妝。我將手中的上衣擰成一捆麻繩,遞給前不久剛來的清潔阿姨。
團長瞧我進來,停下手邊的活説,“好小子,今天表現不錯啊!你看看,這裏一半是你的功勞!”他一臉橫肉,笑起來額鬢兩角露出了數層褶子。
我不説話表示默認,頭也不抬地盯着小青,看着她精緻的臉龐一點點被抹花,再一點點被洗淨。
“黎叔,沒什麼事我先回旅館了。”我習慣性地點燃一根煙,朝着天花板吊燈的方向吐氣。
“好好好,你去忙。記得明天早走啊!”這次換他沒有抬起頭。臨走前我朝鏡中人努了努嘴,用手在空中比劃出“待會來找我”的形狀。
小青是我女朋友,不過我們的關係還沒有公開。她來血紅青春不滿一年,不想被人説是圖我一小台柱上位。
台柱是老班輩的人起的。自我記事以來,就生活在這歌舞團裏,嗷嗷待哺期,我是一個道具,被他們抱在懷裏,拍拍屁股就能哭上幾聲。能跑能跳了,開始被安排到舞台上做配角兒。到能説會唱以後,團裏為我量身定製了一個節目——《找媽媽》。雖然其他節目也上,但這個節目彷彿從成立之初起,就成為了血色青春的壓軸重頭戲。
這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演,當不再被人打我也能哭笑自如的時候,對《找媽媽》這個節目我再無從前的熱情。
我沒爹沒媽是事實,有人説我是在大巴車門口撿回來的,用揹簍裹着一件大花棉襖。也有人説,天快亮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鬼鬼祟祟來到車門前,故意將孩子扔在這兒。那會恰巧團長媳婦兒剛生產不足六月,大夥嫌孩子可憐,就一併帶上路了。
他們説的話,我全信,也全都不信。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生世,也一直努力扮演着那個找媽媽的人。我相信自己是被遺棄的孤兒,但不信我能找着媽媽。小青説:“不管能不能找着,反正我要一直陪着你。”
她是一個農村女孩,在鄉下到了適婚年紀不肯嫁,就風風火火跑了出來。小青算不上美人胚,但倘若將五官拆分開來看,又定能發現一些別樣的美。我尤其喜愛她那雙豐滿厚實的大嘴唇,不僅能唱出好聽的歌,就連在用它印在脖上的痕兒,也是格外地好看。當愛情發生的時候,總是如洪水猛獸般來得驚天動地,且沒有夾帶任何疑慮。
在等待小青過程中,我回到旅館第一時間跑去沖涼。當涼水從上至下佈滿全身後,我閉上眼睛、高舉雙手過頭頂,試圖用手握住噴水器來水的方向。而此刻我感到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用力收縮,好像被她的千萬縷髮絲拂過,猝不及防,又帶着萬分緊張。
我將調水扳手逆轉,一陣熱騰騰的白煙開始從地面升起。皮膚開始放鬆,人也疲倦地一動不動。而此時小青推開洗浴室大門,一把從後背抱住了我,我睜大眼睛,透過盥洗池前的鏡子看着那個被我擋住的嬌小的身體。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我們親吻、擁抱,甚至用盡一切辦法宣泄出對對方的愛。
3.
辦完正經事後,我和小青分頭回到了大巴車上。
這種長途汽車最多時共容納了近五十人。雖然有嚴格的載客限制,可跑着跑着人就不由自主地增多了起來。
血色青春共三十五人。三個男歌手,三個女歌手,兩男一女主攻小品,十個舞蹈演員,外加三個司機,一個音響師,一個燈光師,兩個清潔員,五個場控,最後就剩下一支樂隊了。
我們的吃喝拉撒睡大都能在這輛車上解決,來人只需要帶牀棉被,甚至連枕頭都不需要,便能即刻入住。牀位的選擇是自主且隨機的,這裏男女混搭的現象很嚴重,所以團長和幾位老班輩睡在前面幾排,後面的任由他們組合。但有一點切記,睡覺時間禁止吵鬧,不然會被直接扣工錢。
我是一個在女人胸脯堆里長大的小孩,所以大巴車上的每個牀位,幾乎都被我睡過。遇上小青來那會,我們其實並沒有很快熟絡,鼓手阿彪對她一見鍾情,每天換着法子尋她開心,可對於阿彪的邀約,小青似乎並不太感興趣。軟磨硬泡了好長一段時間,阿彪打起了下藥的主意。
那晚我們在一個鎮上表演,接到的活動是兩天,一部分人選擇住旅館,剩下的人,大都會上街閒逛以及購置生活用品。我找了一間旅店,演出結束後便很快回到房間沖涼。下樓買煙已經近十一點鐘了,鎮上鋪子大多關了門,我在前台找了一包藍嬌,正借火點燃一根煙時,阿彪從門口走了進來。
小青在旁邊,被他用胳膊圈在胸前。她雙手下搭、渾身無勁,眼睛一張一合的樣子像極了在山林中被獵人逮捕的野兔。她樣子無辜、神色之中又透露着一絲楚楚可憐。
我好奇問他們從哪來,阿彪回答説剛吃完宵夜,喝了幾瓶啤酒,誰想小青就醉了。他邊説邊熟練地從前台取出鑰匙,我本不想多管閒事,但看着那位不省人事的女孩,又忍不住問:“是單人房吧?”
阿彪不説話,點頭表示承認。
“那今晚咱倆睡,我把房間空出來給小青。你看她醉的厲害,老闆,快幫忙去弄點開水來。”老闆望了一眼阿彪,趕忙尷尬地從櫃枱裏出來,走進開水房提水瓶。
將小青安頓好以後,阿彪徑直走進房間,一句話也沒和我講。他把枕頭移向腳的那頭,就這樣背對我睡一晚。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牀上沒人,去樓下一問,才知道他昨晚連夜就走了。大巴車上也沒人,團長説他清早接到阿彪的電話,留下一句“不幹了”就走人。
後來我才知道,小青酒量極好,普通的酒水根本喝不醉。那晚阿彪在杯裏下了藥,説自己即將去北京發展,讓小青給踐行。也正是因為那晚陰差陽錯的舉動,小青和我便開始正真意義上的交往。
4.
二十多年來,長途大巴換了三輛,血色青春也幾乎將整個中國全跑遍了。黎叔是湖南人,所以在建團初期,他很好地將紅色根據地這個概念融入血色青春的名字裏。
他生在農民家庭,卻從小愛扯着嗓子瞎吼。有一次隊上搞活動,他被安排進大合唱的隊伍,一首紅歌結束後,他便打定將來得走藝術這條道兒。
那時候誰聽了都笑話他,説你一農村娃,異想天開個什麼勁兒。有那閒功夫,田裏的土都能給重新翻上一遍咯。黎叔不管旁人的冷嘲熱諷,隻身一人從湘潭到長沙,到處打零工的同時,他也開始招攬到第一批建團成員。
建團那會聽説黎叔的老丈人幫了很大忙。他是一個鄉鎮幹部,本身極為反對女兒和他在一起,認為歌舞團就如同舊社會的馬戲團,既沒地位、並且還相當低賤。但女兒一口咬定這人將來有大出息,死活都得跟他。老幹部暫時鬆口,給黎叔支助了幾千塊錢,並要求他五年內混出名堂。
開初活動很難接,一方面排練時間少、節目不夠精緻,另一面人們在那會對物質需求遠遠大於精神享受。血色青春一度資金短缺、同時也面臨解散,後來有人提議用毛主席思想:從農村出發,再包圍城市。就這一條,在後來讓歌舞團一直保留到今天。
沒過幾年文藝市場開始走向繁榮,從以前觀眾寥寥無幾,到現在演出幾乎場場爆滿,每天收入兩三千塊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從沒見過黎叔的老婆,聽説也生的兒子,比我大四月。自從懷上身孕回家後便養胎,生完孩子回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説是孃家人不同意她帶着孩子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可黎叔也不願放棄血色青春,再後來他老婆帶着孩子嫁給了家鄉人。
在我長大的這段日子裏,黎叔很少談及過去的事。他經常喝酒,高興也喝,不高興也喝,小時候經常聽他在醉酒後説:“走了一個幺娃子,來了一個幺娃子。老子不缺兒子!”緊接着,他便一把將我抱起來放在腿上。
我習慣性地圈着黎叔的脖頸説,“叔,不難過。以後我來當你幺娃子!”
5.
黎叔年輕時善於人際交往,乃至到我長大成人,每一場演出的業務,都是他給協商好的。
想要尋找一個合適的演出場地,首先得和當地的影院或是電影公司進行洽談。就租金來説,通常有兩種方式能夠實現合作。一種是歌舞團一次性給影院租金,院方不得參與任何分成。另一種則是參與分層,院方和演出方各佔不同比例收益。
如若選擇第二種方式,加上工商、城管、派出所、文化局,甚至連交警隊,都將收取一定費用。
作為一團之長,黎叔自然希望每一次演出都以第一種方式實現。輕鬆的時候,找到院方聊幾句話就能敲定演出時間。但大多時間,他都得和院方乃至相關人員周旋很久,陪酒吃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大概嗜酒的習性,也是在成立血色青春之後養成的。
那天車子開進一個縣級市,比普通的縣城大很多,街道也格外乾淨。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得每個人都昏昏欲睡。一開始我們並未打算來到這裏,但師傅走錯路,黎叔説:沒事,先到城裏歇着。
我們就是這樣,像蒲公英,被風吹到哪,就在哪停歇。
在多次問路後,我們把車開進一間小型露天停車場,大家開始陸續下車,閒逛的、採購的。也有小部分人,趁着大好天氣,在車上持續昏睡。
阿青和姑娘們去逛街了,我陪着黎叔朝當地影院走。一條筆直大路走通頭,就看見公安宿舍家屬區,穿過家屬區的大院,隱藏在最裏角的就是影院。那是一間老式影院,大門用木頭方子給攔住了,向守門老大爺説明來意後,他朝我們指着隔壁辦公樓二層,説那裏能找着負責人。黎叔讓我在樓下等,説完他便走了進去。
沒過一會,他從辦公樓裏出來,“搞定了,明晚就演!”他説這次按分層算,能減少很多麻煩。
第二天晚上我們騰出前三排的位置,聽説市上來人檢查,也正好在會議結束後集體來看錶演。所有節目都照着流程走,不管是小品、還是舞蹈,包括缺少吉他手的樂隊,也依舊沒有出現任何差錯。我跳完一支集體舞后,趕忙換下衣服準備上台壓軸。
主持人在後台説:“好了,各位親愛觀眾朋友們。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位尋親小孩——汪!明!陽!”
我同樣走上事前劃出的定點位置,拿出話筒開始講述身世。一切都進行地十分順利,端着小盆走下台階的工作人員嘴裏依舊唸叨:“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好人好報,一生平安!”可就在這時,入場的四扇木門被全都“哐當”一聲,同時被大打開。一羣黑衣警察拿着探照燈,大聲喊道:“停下!所有人原地別動!”
我感受到一陣巨大的壓力由外至內,心臟也快跳出嗓子眼。台下的人開始不斷回頭、尖叫,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像被人點了穴,説不出話,也絲毫動彈不得身體。眼看着這羣人從各個過道走上來,迅速將拿小盆的工作人員抓住,大家的手開始被手銬拷上,盆子在混亂中被打翻,錢散落一地。沒人顧得上去撿,也沒人意識到還能去撿。
我目睹這一切的發生,包括三個高大的男人從台階下跑上台,一把將我反手拷上,我如同罪犯一般,臉色也越漸慘白。這似乎是一個並未提前彩排的鬧劇,我不知該怎麼結束,也無法下場。一個貌似隊長的人奪過我手中的話筒説:“大家安靜,剛才經相關人士舉報,我們嚴重懷疑此地正在非法集資。”
現場再一次騷動,大家開始交頭接耳,有人甚至破口大罵:“騙子!統統關班房,別出來危害社會!”後台的人被統統帶了出來,開始在所有人鄙夷的眼光中走出影院,穿過大院走進派出所。
6.
我們被分別了單獨的審問室,頭頂有一杆不太亮的白熾燈在閃動。
一位民警走進來,手裏拿着夾板和紙筆,“你哪兒人啊?”
“不知道。”
“父母呢?”
“不知道。”
民警臉色有點不對勁,“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我從包裏摸出證件,透過鋼架縫隙遞過去。
“汪明陽,家住湖南……”
“嘿,你小子還真叫汪明陽呀!”
“我是黎叔收養的。”我打斷他的話。
“那你到底是哪來的啊!”他一臉戲謔。
“我是垃圾桶裏撿的,石頭縫裏蹦的,我他媽如果知道自己哪來的,我還用到處找嗎?”
民警嚇一跳,聲音立馬比我高一倍説:“你瞎嚷嚷什麼,我不正在瞭解情況嗎。給我消停點。”他半天問不出個名堂,又自覺氣氛有些尷尬,沒一會便轉身走出了審問室。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審問室走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望着我説:“你就是汪明陽?”
“你誰啊?”我有點不耐煩。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你找到你媽媽。”
他將身體靠近我,嘴巴湊上耳邊開始慢慢説話。最後,他説:“你好好考慮下吧。”
我有點懵,體裏被鎖上的大門忽然間打開,我不知道里面住着是兇猛的怪獸還是温順的小貓。我趴在桌上,做着一道二選一的題目,想着想着我竟閉上眼睛,腦袋放空的時候,又好像睡着了……
幾個小時之後,我和那個男人簽署了一份文件,同時也被提前釋放了出來。接着黎叔被放了,小青也被放了,血色青春裏的每一個人都陸續被放了出來。他們站在派出所的大門口起鬨,嚷嚷着我們沒有非法集資,也根本不怕你們把我們怎樣。倒是我自己心虛了,畢竟我搞不清真實情況,也生怕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所有人回到大巴車上後,我拉着黎叔徑直往鬧市區走。我們隨便找了一間烤肉店坐下,點了一些串兒,叫了兩箱酒。白的、啤的摻雜着都有。黎叔喜歡喝白酒,一次最多能喝下一斤左右。而我擅長啤酒,脹肚子最多去撒幾泡尿便能完事。這麼多年來,黎叔很少帶我出去應酬,他總説:“小孩不能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
“叔,我要去上海了。有一家公司籤我,他們説我有潛力,打算捧我。”黎叔什麼話也沒説,自顧自地端起酒杯往喉嚨道灌下一大杯白酒。
“哐當”一聲,杯子強有力地被摔在木頭桌上,杯身雖然沒碎,但黎叔此刻帶有説不出的無奈。他一邊倒酒,示意讓我陪他一起喝。我手握酒瓶,一口氣喝下一大半。
我們喝到凌晨,直到烤肉店打烊了,我倆還遊蕩在空曠的大街上。我拍着黎叔的肩膀説,“叔,幫我照顧小青,等我兩年回來!”
天快亮的時候,我把黎叔送到大巴車門口,我什麼東西也沒取,就這樣光桿走掉了。
7.
坐慣了大巴車,當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我竟然特別想撒尿。但我強忍着,努力抑制住面部表情,儘量讓自己看起來鎮定無比。事實上我依舊沒能抵抗住飛機遇上雲層的顛簸,我在機艙裏吐得一塌糊塗。旁人投射嫌棄的表情,只有空姐偶爾遞來新的口袋和紙巾。我突然想念起大巴車,想念起血色青春的每一個人,想念想尿就能跳車的場景。而現在,我除了在位置上坐立難安以外,其他什麼也幹不了。
來到上海,我跟隨那天在派出所見面的男人走進一幢大樓。這家公司規模不算大,幾間辦公室也是租的。聽説藝人每天在家候着,有活兒幹自然有經紀人聯繫。但每個經紀人手上都有十幾二十來號藝人,各個經紀人之間也存有強大的競爭,所以排上號出演,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男人説:“你不用擔心,你的日常都將由我親自安排。”
他是縣城人,獨自打拼到上海,現在做到了公司的合夥人的位置。他説他看人準,相信我一定會紅。
在後來的日子裏,他果然沒有背棄之前説的話。我開始活動不斷,因為有從小在血色青春鍛鍊的經歷,我不需要像其他藝人那樣進行前期培養。我已經是一個完美的產成品,就等放進玻璃櫃裏進行展示,接着售賣。
我依舊在找媽媽,只是這一次是在大上海的每一個夜場、深夜電台,以及各種商業演出上。當我在上海灘有了一定名氣後,我開始走進演播廳。沒有道具服,也沒有躁動的音樂,只有一套單色系的西裝,和一架攝像機。
當導播進入倒計時,我變得有些緊張。按着之前和主持人的對稿,我開始一段看似從容不迫又感人肺腑的講述,從血色青春講到來上海發展。故事自然已經被公司包裝過,淚眼在適當的時間也順利地落下來。就連主持人遞的紙巾,也是在最容易拍到方位傳來的。
聽説節目播出以後,很多熱心觀眾都打電話進電台,説着自己身邊丟掉孩子的人,看看是否能對上號。
我像男人説的那樣,憑藉自己獨特的背景以及成長環境,真的火了起來。有大大小小的晚會、各類訪談類節目找上我,他們説我是一個勵志的小孩,理應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我不再去找媽媽,而是去表演歌舞。不到一年時間,公司搬離了原來的大樓,租進了更高檔的寫字樓裏。而當初在派出所碰面的男人,現在也賺得盆滿缽盈。
可當初的承諾,只是實現了一半。而另一半,還能實現嗎?
8.
兩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這期間我聯絡了黎叔,他説一切都好,讓我安心工作。
我原本在派出所簽了兩年的合約,但不到兩年,我便在某次喝大的情況下續簽了五年。我問黎叔:小青過得好嗎?
黎叔説:她走啦,聽説回去嫁人了。姑娘家的歲月蹉跎不起啊!
當初我的不告而別,也想着她會離開。但始終還保有一絲念想:她會等我,她會等我回來。
事實上我沒資格讓她等我。當愛的人從身邊消失時,我骨子裏彷彿早已安裝好了防護裝置,對於一切的離別,我都能表現出淡然,甚至是漠視。或許世間所有的悄無聲息,都是另外一種的別有它意。
我一如既往很忙,全國各地不斷演出。除了飛機,火車、高鐵,我也依次坐了個遍。公司給我配了一輛保姆車,供演出專用。交通工具對我來説,也僅僅只剩交通了。
半年前,我接到血色青春老班輩打來的電話,他們説黎叔死了,讓大夥都回去送他最後一程。電話裏沒説明具體情況,我只知道是酒精中毒。在回去的路上,我心裏一直在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説沒了就沒了。後來才知道,黎叔為了接下一個場子,在酒桌上洋白啤三種混着喝,聽説場子談下來了,可他就在準備起身的時候,整個人倒在地上,此後再也沒有起來。
第一次到湖南湘潭——黎叔的老家,現場人很多,曾經參與血色青春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小青也來了,帶這近三歲的小孩。我們沒時間閒談,打完照面就走進了靈堂。黎叔家裏的親人很少,整個葬禮的組織者,是一個瘦高的年輕小夥。
他是黎叔的兒子,但卻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身父親,聽説他從小就能力超羣,考上名牌大學後,放棄一線城市的發展機會,甘願回當地做公務員。一切都十分正經,反倒是我們,顯得另類又格格不入。黎叔的前妻沒有過來,一問原由,老班輩們説他倆曾經發誓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即便是葬禮,依舊也不肯露面。
待到所有人都去靈堂鞠躬時,黎叔的兒子叫住了我:“你就是汪明陽?”
“是的,我是。”他一邊和我握手,一邊以打量的眼光將我全身上下掃射了一番。
“聽説你在找媽媽,冒昧地問一句,找着了嗎?”
“呃,暫時還沒有。”我露出無奈但又十分自然的表情。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雖然我是汪黎的兒子,但我還是認為這件事你理應知情。”
“但説無妨。”我稍有戒備,但又顯得無端正經。
他拍着我的肩膀,把我帶進一個角落的邊緣。幾句話之後,他便笑着離開了。而我,整個身體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剩下一具驅殼在牆邊一動不動。
「私生子」、「外遇」、「不要臉」、「破壞別人家庭」、「狗雜種」、「你活該」……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將這二十多年來的怨念一次性發泄了出來,但這些粗鄙的字眼,就像被打上烙印一樣,在我腦子裏揮散不去。
我匆忙離開了湘潭,沒來及給任何人做道別。
9.
回到上海以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幾天幾夜不見人。
我想了很多事,過去的、現在的,以及未來的。有一瞬間我好像想明白了什麼,走出單身公寓後,我獨自漫步在外灘街頭,和當初來的時候一樣,這裏的人依舊行色匆匆。車水馬龍你儂我儂的場景,閃現在每個不經意的小角落。在這座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裏,我不禁疑惑,那我的可能究竟在哪裏呢?
雖然離合約期滿還有不到兩年時間,可就目前的我來説根本無法再安心工作了。我開始找公司談解約,經紀人不願放我走,他便拿合約上條條框框的內容來壓制我。沒人知道我心理變化的過程,大家都認為是我想自立門户了。在幾次談判不成功的情況下,我坦誠地説出內心想法:這人我不打算找了,錢我也不想賺了。離開上海,回到血色青春,這便是我目前唯一的想法。
和當初籤合約一樣,這一次我也依舊沒看上面的條款就把字給簽了。走完最後一道流程,我便重回了自由之身。
現在我是血色青春的團長,團裏有近百名成員。我們的長途大巴從一輛換作了三輛,團員的自由活動時間也變得十分靈活。這裏有月假、年假,以及各種福利制度。
在召集老一批成員的同時,我也豐富地擴招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有志青年。我們接受邀約,更能以一批優秀的節目參與全國競演。但這裏再沒有《找媽媽》這個節目,此後也不需要再有了。我們依舊像蒲公英一樣四處飄落,但這一次很幸運,因為在出發前看到了根在哪裏。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有了嗜酒的習性,可聯絡場子的事兒壓根也不再需要我去談。每當我在後台拿着傳話筒催促下一場演出時,身邊的小孩都會拉着我衣角問,“爸爸,什麼時候我也能上台表演啊?”
我摸摸他的腦袋,透過鏡子向小孩身後的女人努了努嘴。像當初一樣,鏡子裏的小青把精緻的臉龐一點點抹花,再一點點洗淨,接着她便很自然地把小孩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