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跡:《紅樓夢》中的《西廂記》

段啓明 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紅樓夢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北京曹雪芹協會顧問。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主要著作有《紅樓藝術論》《西廂論稿》《中國文學史長編——元明清卷》《中國古代小説戲曲述評輯略》等。

國家博物館館藏《紅樓夢怡紅夜宴圖》 資料圖片

國家博物館展出的《董解元西廂記》 資料圖片

今天我們的講座主要是圍繞《西廂記》和《紅樓夢》這兩本名著,跟大家進行交流。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一位在清初文化建設方面很有貢獻的人,他一生寫了很多詩、寫了很多詞,還藏書、刻書、印書。不過他自己對朋友説:“吾曲第一,詞次之,詩又次之。”也就是説,曹寅自認為戲曲方面第一,詞次之,詩更次之。曹寅強調自己“曲第一”,這不是隨便講的,因為他確實有,至少我們現在可以確認的戲曲,比如他的《北紅拂記》《續琵琶》《太平樂事》等等戲曲都流傳下來了,當然還有一些作品,大家的看法還不一致、目前無法確定是不是他所作的。

由此來看,曹氏家族文化傳統中,戲曲藝術氛圍是非常濃的。這個家族文化對曹雪芹有很大影響。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這部作品的時候,也吸收了很多他的家族所給予他的戲曲因素。

《紅樓夢》裏面提到了很多戲曲,基本上,中國古代戲曲當中發展的幾個階段裏面的作品,《紅樓夢》裏面都涉及了,比如説南戲、元雜劇、明清傳奇等等。其實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想一想,《紅樓夢》裏有一些情節的敍述,是很有戲劇藝術特點的,比如“寶玉捱打”情節,它的寫法藴含着很豐富的戲曲因素。在這個情節中,賈政的外書房就是一個大舞台,在這個舞台上,賈寶玉怎麼和賈政幾乎撞了一個滿懷,然後忠順親王府的長史官怎麼出現了,然後又是賈政在門外碰到了賈環,賈環又是怎樣誣告(寶玉)的,等等,最終促成了賈政拿起大板子狠狠打寶玉。而從戲曲藝術來講這只是一個前奏,等到了高潮的時候,賈母帶着王夫人等人出現,這段情節本身就是一場戲。我以前跟年輕朋友開玩笑説,這段如果要把它表現在舞台上,根本無須重寫劇本,直接照樣演出來就是一段戲。

所以,我認為《紅樓夢》裏所藴含的戲曲因素、戲曲藝術經驗是非常豐富的。其中,被曹雪芹運用最多的、引用最多的,其實是《西廂記》。

《西廂記》是元雜劇的壓卷之作。曹雪芹在《紅樓夢》裏面提到《西廂記》,是充滿了感情的,圍繞這個問題,我們通過幾個小例子跟大家來一起交流。

《紅樓夢》大結局與《西廂記》

書中第二十三回,按照元妃的指示,姐妹們和賈寶玉一起進入了大觀園,進入大觀園以後第一個比較重要的情節,就是寶玉、黛玉共讀《西廂記》。在這個情節裏的一些細節很有意思,當時賈寶玉來到了沁芳橋旁邊在那裏看《西廂記》。而此時正是桃花飄落的時候,桃花飄落下來,落了賈寶玉一身、一書。這個情景、這個畫面,讀者會很自然聯想到另外一個場景“史湘雲醉卧芍藥裀”,書中在寫史湘雲的時候就寫了她吃了酒以後睡在石凳上面,寫的是芍藥花飄落下來,飄落在她的身上,飄落在她掉到地上的扇子上。寶玉是在第二十三回中遇到桃花飄落,史湘雲的這個情節是在第六十二回芍藥花飄落,而這兩個人物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最喜歡的人物,他們都出現在這樣一個飛花飄落的境界當中,而飛花、落花的這種情景、這種畫面、這種境界,是我們古代文學中經常描寫的。

寶玉和黛玉在讀《西廂記》的時候,寶玉對《西廂記》的評價是“真真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這是寶玉對黛玉説的。林黛玉接過來看了以後,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辭藻警人、餘香滿口。這兩個人讀《西廂記》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都是被《西廂記》陶醉了。這個情節告訴了我們什麼呢?作者在這裏想表現什麼呢?我認為,在寶黛二人共讀西廂的過程中,表現的是寶黛他們有非常濃厚的、共同的情趣,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興趣。

我們過去講寶黛的愛情,往往強調的是他們都是叛逆者,都是反封建的人物,所以他們有這樣的基礎,所以他們有這樣的愛情,其實我們通過寶黛共讀《西廂記》,還能瞭解更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們有共同的情趣。這種寫法,在中國古代的文化中是有先例、有傳統的。大家會想到李清照寫《金石錄後序》,寫的就是她跟她的丈夫趙明誠兩個人一起收藏、欣賞、研究那些文物的樂趣。這篇文章寫得非常生動,描寫兩個人一起來猜這個文物、這個文獻在哪一卷、在哪本書裏,兩個人競猜,猜輸了的怎麼樣,猜贏的又怎麼樣,樂得簡直是手裏端着茶晃倒了,灑了一身,李清照説“葛天氏之民也”,描述的就是心情極度高興,而這正是基於兩人共同的情趣。這樣一種表現男女感情的寫法,在《紅樓夢》裏面表現為寶黛共讀《西廂記》,就是一個很好的體現。

而且這裏還有一個細節,在《紅樓夢》的庚辰本以及其他的比如王府本等版本中,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是這樣寫的,説林黛玉“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就是把十六出《西廂記》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全都看完了。但到了程本里面,這一段則是這樣寫的:“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了。”程本的這個改動可能也有他自己的考慮。但為什麼庚辰本明明白白要寫上:“不到一頓飯工夫十六出俱已看完。”

《西廂記》一共五本,每本有四折,一般是二十折。但是這裏卻説林黛玉看的《西廂記》只有十六出。這是因為,《西廂記》版本非常複雜,《西廂記》雖然是元人創作,但是我們現在看不到元代刊本了,《西廂記》現在我們能看到最早的刻本是明代弘治本,明代有四十多種版本,清代也有四十多種,而這裏面流傳最廣的是金聖嘆的所謂金批本。他的書名就叫《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這個本子也是五本,但是金聖嘆認為其中第五本也就是最後這一本,並不是王實甫作的,而是別人續的,所以金聖嘆批《西廂記》裏面第五本加了一個續字,叫做“續五本”,裏面每一折都叫“續之一”“續之二”之類,他強調第五本不是王實甫原著。他在評語裏面明確地説:“此續《西廂記》四篇,不知出何人之手,聖嘆本不欲更錄”,但金聖嘆還是把後續的第五本保留下來了。他的目的是要讓後世人讀了第五本以後,更感覺到前四本王實甫原著的高明,他的原話叫做“而益悟前十六篇之為天仙化人”。而金聖嘆推崇的前四本正是十六折。而我們也看到,曹雪芹讓林黛玉看的也是十六出,也就是前四本,這説明曹雪芹所認可的《西廂記》也是前四本、不要第五本,這反映了曹雪芹本人的看法。

金聖嘆和曹雪芹為什麼對《西廂記》有這樣的類似看法呢?我們來看,《西廂記》第四本的最後寫的是“哭宴”和“驚夢”,即在這樣一個情景中,實際上張生和崔鶯鶯是被迫離別了,老夫人説你去考試去、應考去,我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你要考中了再回來,考不中就走人。所以,張生崔鶯鶯就在這樣一個境況中離開了。哭宴之後一齣戲叫“驚夢”,是描寫張生去赴考的路上,住在一個草橋店裏面,晚上做夢,夢到崔鶯鶯追來了,所以二人在夢中有一個聚會。在這樣一個夢幻的聚會之後,這部戲就結束了。

而被認為是後人續寫的第五本,寫的是張生考中了科舉,又寫鄭恆,鄭恆就是老夫人原來要把崔鶯鶯許配給的人,這個人到崔鶯鶯這兒來了,製造謠言説張生考中了探花,已經被衞尚書招為女婿了,而張生已經入贅了。於是老夫人就生氣説,我知道張生就是這樣一個人,於是決定把女兒嫁給鄭恆。但是這個時候,張生那邊已經是正授河中府尹,同時有白馬將軍杜確,就是解普救寺之圍的張生朋友,他也出現了,戳穿了鄭恆的謊言,於是鄭恆撞到樹上自殺,張生和崔鶯鶯團圓了。這是個大團圓結局,一方面滿足了老夫人的所謂三代不招白衣女婿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滿足了崔鶯鶯和張生所謂的夫榮妻貴大團圓的結尾,所以最後叫做“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個第五本寫的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大團圓,所謂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隻能是14世紀王實甫的一種理想。而事實上,前四本所反映的才是當時禮教的狀況。所以,金聖嘆否定了第五本,而曹雪芹在《紅樓夢》裏面也明確表示,他也只接受前四本,我們也可以由此看出,曹雪芹對《西廂記》大團圓結局是否定的。那麼推論之,他對一部古代戲曲的大團圓結局都採取如此態度,難道他在自己的作品裏居然會寫出一個什麼“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這樣的大團圓結局嗎?所以,我覺得這個《紅樓夢》中的《西廂記》細節,更加説明了現有的《紅樓夢》的一百二十回本最後“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的結局,大概不是曹雪芹的本意。

這裏有一個問題要説清楚,《西廂記》有幾十種本子,但是我們查證《紅樓夢》裏面若干次引用的《西廂記》的原文,全部都是根據金聖嘆的這個本子。所以我可以肯定,曹雪芹所用的《西廂記》,所引用的故事、文字都是來源於金聖嘆的批本。而乾隆年間正是金批西廂盛行的時候。

涉及這個結局的問題,我們並不能因為這個大團圓的結局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就全面否定後四十回。後四十回所作的貢獻是巨大的,它完成了寶黛的愛情悲劇,另外還讓整個《紅樓夢》成為一個完整的作品,這個在傳播當中是功不可沒的。另外,後四十回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有些情節也寫得很好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正視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相比,體現出來的作者的藝術品質、修養等方面的落差是很大的。

這裏我給大家舉兩個小例子,比如説後四十回中,第八十一回賈寶玉出場,他因為迎春悲慘的命運,心裏非常難過,於是就跑到林黛玉的瀟湘館去了,進門以後一句話也不説,在林黛玉面前痛哭,哭得林黛玉簡直是莫名其妙,就問你怎麼了?你跟誰慪氣啊?你是為什麼啊?為什麼事哭啊?賈寶玉也一聲不回答,就在那裏哭,哭得林黛玉心裏非常難過。這種場面、這種人物的行為好像不是賈寶玉所為。因為賈寶玉在林黛玉的面前永遠是要保護她、維護她的,雖然他也跟她發脾氣,有過砸玉等種種的衝突,但是那是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如果因為別人的事情就在林黛玉面前痛哭,這不是賈寶玉了,人物形象就跟前八十回發生了變化。還有第八十九回,寫賈寶玉到林黛玉這兒來,到了門口先要問林姑娘在家嗎?然後紫鵑聽到聲音了還不知道,問誰啊?然後掀開簾子一看原來是寶二爺啊,這才認出來這個寶二爺,於是告訴寶二爺林姑娘在屋裏呢,寶二爺進來了。林黛玉在屋裏也喊了,請寶二爺在外屋坐吧,讓寶玉進到外屋坐在那裏,等待林黛玉接見。林黛玉在屋子裏不知道在做什麼,或者是在抄經、寫東西之類。而賈寶玉在外面等候的時候,就揹着手在屋子裏面走來走去觀賞牆上的字畫等等。這樣一個進門互相喊來喊去的情景,筆觸之笨拙可以想見。我們對比一下,前八十回裏第四十五回,一個秋天的夜晚賈寶玉來看林黛玉了。書中描寫丫鬟説一了聲“寶二爺來了”,寶玉已經進來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裏拿着燈籠,他舉起燈籠一個手遮着影子,舉到林黛玉的面前看看妹妹的氣色怎麼樣,説今天的氣色好,這是賈寶玉來林黛玉這兒的情況,明明是這樣一種氣氛,一種關係,並不需要誰找誰,還掀簾一看原來是寶二爺等等。這兩個小小的場面,所反映的作者藝術修養、氣韻差距是很大的。

反映這樣差距的內容其實還有很多,包括一些人物的設置等等。《紅樓夢》裏面有一個人物叫做“甄寶玉”,這個人物是很神秘的,在前八十回裏他從來沒有真正出場過,他或者是在賈寶玉的夢裏,或者是由別人的敍述中出現的。但是在後四十回裏,這個甄寶玉就出場了,而且還有很多説教內容,這個人物形象也完全變了。

回到之前我們所説的大團圓結局,它雖然可以寫出寶黛婚姻的悲劇,但總要維護這個家族最後的“延世澤”。它不能把整個《紅樓夢》前八十回裏所體現出的那種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構想體現出來。

《紅樓夢》中《西廂記》體現的人物審美

從寶黛二人共讀《西廂記》開始,《西廂記》引文或者説故事。就不斷出現於《紅樓夢》中。比如第二十六回寫林黛玉在瀟湘館裏哀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句就是《西廂記》裏面的。

到了第四十回,大家在酒席宴上行酒令的時候,林黛玉先説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薛寶釵就看她一眼,意思是你怎麼説出這些話來了。緊接着林黛玉又説了一句“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一句是《西廂記》裏面第一本第四折張生唱詞中的一句,張生説這話是在鬧道場,他也要紀念自己的長輩,在那個情節中他説了這麼一句。林黛玉為了完成酒令也説了這麼一句,薛寶釵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隔了兩回到了四十二回,寫薛寶釵出來找林黛玉,要跟她做點“思想工作”了,這段情節大家很熟悉的。薛寶釵就跟林黛玉説,她認為這些邪書是要移人的性情的,所以不能看。林黛玉也覺得、也感受到了寶釵對她真誠勸誡。薛寶釵甚至也跟黛玉講説她小時候也是這樣子的,家裏面什麼書都有、什麼書都看,後來被家長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把書都毀了。所以,薛寶釵從她的人生觀出發,認為這種書是不能看的,甚至她覺得作詩、識字都是多餘的。她當時對林黛玉的這種勸誡,我們不管其觀點如何,她的出發點是善意的,所以也感動了林黛玉。從第四十二回以後,大家再看作者寫寶釵和黛玉,她們之間的關係就非常融洽了,甚至薛寶琴來了以後,林黛玉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一樣來對待,説明她們的關係是很好的。

對釵黛這種狀態最感到驚奇的是賈寶玉,因為寶釵和黛玉之間有形無形的衝突和矛盾,對寶玉來講是很大的心理壓力,現在怎麼看着這兩個人親密得不得了呢?賈寶玉大惑不解。於是,大家看到第四十九回,賈寶玉實在憋不住了,他就想問問到底怎麼回事,他就想引用《西廂記》的一段話來問林黛玉。賈寶玉説,我讀《西廂記》有一段話我就不懂,你給我講講,林黛玉就問什麼內容你説吧。於是,賈寶玉就把這段話引出來了,説書中的紅娘有一句唱詞叫做“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段唱詞是説紅娘感到奇怪,張生要請紅娘幫助他來傳遞消息給崔鶯鶯,崔鶯鶯又寫了信,信中是一首詩讓紅娘轉給張生,説是自己要拒絕他。但是實際上,崔鶯鶯寫的是約會張生的那首詩,紅娘後來知道了以後就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本來是拒絕的,是張生追求崔鶯鶯,而崔鶯鶯拒絕了張生,那現在怎麼變成了崔鶯鶯來約會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户半開”,發生了這樣一個很重大的情況顛倒,紅娘覺得太不可理解了,所以《西廂記》有這麼一段,紅娘提問説“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個典故大家都知道,本來是指作為妻子的孟光在丈夫梁鴻面前舉案齊眉,是孟光舉案,怎麼現在變成了孟光接案、梁鴻舉案了呢?紅娘大惑不解。賈寶玉就借用這一句《西廂記》唱詞來問林黛玉,你是什麼時候接受了薛寶釵的這種友情呢?問得非常雅緻也很含蓄。林黛玉非常聰明,首先她表揚了一下賈寶玉,説他問得好,就是説《西廂記》裏問得好,你也問得好。是幾時呢?於是林黛玉就把她和薛寶釵之間的感情的變化統統告訴了賈寶玉,特別是她不留神在酒令上説了一句“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而薛寶釵又善意勸她,把整個事情都告訴了賈寶玉。賈寶玉這才明白了,這才理解了她們之間友情的變化。

這個情節使我們有一些聯想。大家看薛寶釵和林黛玉這兩個人物,從清朝開始就圍繞對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抑揚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而我們從書中寶玉引用《西廂記》這句話來問話可以看出來,在林黛玉的心目中,薛寶釵並不是一個丑角、壞人,在賈寶玉的心目中也是如此。這實際反映的是曹雪芹筆下的兩個人物,黛玉和寶釵並不是非要分出來一個善、一個惡或者一個正、一個邪,一個好、一個壞。我們從道德層面、社會思想層面上,可以對這兩個人物做種種評價,但是在曹雪芹的心目中,恐怕釵黛二人都是他筆下所塑造的藝術形象,這兩個藝術形象可以賦予她們不同的美學特徵,但是她們都是美的。《紅樓夢》的第五回出現一個人物叫做“兼美”,就是警幻仙子的妹妹,書中説這個人物某些方面很像林黛玉,某些方面很像薛寶釵,所以“兼美”的意思是兼二者之美,這個人物的出現反映的正是曹雪芹對審美多元化的一種追求。

黛玉和寶釵這兩個人物,從作者審美追求這方面來看,應該説都是美的,只是各有各的特點。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從作者審美的追求的角度上,從審美多元化的角度去認識這個問題。

《西廂記》與《紅樓夢》中的情感表達

《紅樓夢》中賈寶玉多次引用《西廂記》曲文,也可以視為是賈寶玉的一種情感表達。比如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對林黛玉説:“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氣壞了,説你怎麼能這麼隨便亂説,其實這就是一種表達。後來寶玉也曾經當着紫鵑的面説“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牀”,這也是一種表達。在寶黛那個時代,古人在愛情表達上有巨大的困難。這些內容都是表現人物的這種心理的。林黛玉總是説自己要死了,賈寶玉就説“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這也是一種表達。但是賈寶玉這些表達,都是林黛玉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引用《西廂記》這兩次表達,都引起林黛玉極大的悲慼,尤其是所謂“你死了我做和尚”那一句,更是讓林黛玉非常生氣,在他的頭顱上狠狠戳了一下,説“你這……”下面的話沒説出來,這就是説明,寶黛之間的這種愛情,在林黛玉的心裏面是深深埋藏着的,她不願意也不允許別人隨便就把它揭出來。她覺得賈寶玉動不動就做這樣的試探、這樣的表達,這是賈寶玉把這個問題看輕了,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這樣説出來呢。所以她每次都表現得非常氣憤,但是這裏就恰恰是表現了人物的複雜內心。這恰恰是《紅樓夢》裏面表現人物心理的獨特手法。寫小説必須寫人物,寫人物必須寫心理,沒有心理描寫的人物不能稱其為藝術。西方小説強調描寫人物心理活動,強調的是所謂“心靈辯證法”,要細緻、如實地描寫人物心理活動想到了什麼。但是在《紅樓夢》中,寫人物心理卻是用點染的手法,用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是一哭一笑,通過這些來表現人物的心理。《紅樓夢》中,一句詩、一首詞或者送一方手帕,引兩句西廂,這都是一種表達,也都是一種心理活動,這是《紅樓夢》寫人物心理活動的特點,這就是所謂的神來之筆,寫出了人物的那種神韻。

《西廂記》在《紅樓夢》裏面確實是有多次的出現,幫助作者推動情節、塑造人物,但是也反映了《西廂記》在《紅樓夢》的人物當中,在大觀園裏面,大家對《西廂記》的態度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剛才提到林黛玉説了一句西廂文,就遭到了薛寶釵的勸誡,我們認為,此處薛寶釵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但是反映了薛寶釵對《西廂記》的態度是否定的。而在第五十一回,薛寶琴寫了十首懷古詩,其中也寫到了蒲郡東,也就是發生西廂故事的那個地方。薛寶琴在這首詩中,對紅娘是完全否定的,但是即便如此,薛寶釵也馬上要提出這首詩不能算數,因為她就認為不能提西廂故事,不能提紅娘這樣的事情,為什麼?因為她認為這是閨閣中不能讀的書。薛寶釵這樣的一些言論,都遭到了李紈的反對,李紈説這有什麼呢?雖然説它不是正史記載,但是大家都知道這種事情,那麼寶琴寫這首詩來描述一下,有何不可呢?從這處情節可以看出來,在曹雪芹那個時代,對於這樣的一些作品,封建衞道者的態度是禁讀的,而曹雪芹卻偏偏把它寫在自己的作品裏面,而且通過這個來表達了自己的一些思想。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來,對曹雪芹這個人真是不能夠太簡單化了。他的思想、追求、觀念以及審美等等各方面是非常豐富的,不能低估。所以我們經常講,對曹雪芹我們要敬畏,他確實是一個巨人。他寫《紅樓夢》,我們只是説他是百科全書式的,其實我覺得還很不夠,因為他對有些問題的深入,有些問題的探索確實是給我們很多新的思考。

《西廂記》是《紅樓夢》裏面經常提到的,但是這也僅僅是體現《紅樓夢》中戲曲因素的一個方面,《紅樓夢》中還有很多方面涉及傳統的戲曲藝術。從《西廂記》來尋找細節,或者可以説是側面反映出《紅樓夢》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文化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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