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中國有2000多個縣,容納了全國50%以上的學生。“縣域教育”是中國教育的底色,是普通教育的基礎,這些學生的教育狀況關乎中國未來的社會面貌。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林小英,20世紀90年代中期從湖南一所“縣中”考入北京師範大學。2018年左右,她去縣裏做教師培訓,再次走進縣中。相比林小英讀書當年,縣域學校的硬件得到了根本性改善。但是,由於被城市裏的超級中學和精英中學“掐尖”,再加上地方政府對教育規律的認知誤區等原因,縣中正在“衰敗”——課程和課堂甚至還不如她上學時。
這種現象讓林小英驚訝且困惑,於是她帶着自己的研究生開始到教育一線做調研。
調研中林小英發現,縣域教育失去的不只是生源,當教育改革越來越以優勢地區的優質學校為藍本時,當智慧校園、分層走班制、項目式學習等成為主流話語時,因客觀條件限制,縣域教育處在“失語”和“無能”狀態。因此,一些縣域教育改革表面上看似繁榮,但其內核——課程與教學——卻難有實質進步。
面對縣中的衰敗,地方政府也在想辦法應對。不少地方把學校建得很漂亮,以此展現政績。還有不少地方熱衷於辦“新貴”高中——建一所新的學校,給予特殊的招生政策,集中全縣最好的教育資源,想以此來跟超級中學和城市學校抗衡。這樣的教育發展方式,並沒有考慮當地學生和家長的實際需求,也沒有從國家戰略層面考慮縣域教育的責任和使命。相反,這樣做不但耗盡了縣裏的大部分教育資源,也耗盡了普通老百姓對教育最基本的信心。
縣域教育應該怎樣發展?出路在哪裏?
林小英認為,首先要改變的是教育評價的“一刀切”。縣域教育的發展必須“在地化”“情境化”,讓地方官員去制定符合當地實際情況的發展策略。何為好學校?何為好教師?何為好課堂?何為好教學?這些標準在縣域內需要重新定義。誰來定義?林小英説,我們的教育一線不缺少這樣有智慧、有經驗、有方法又有情懷的人。
有一次,林小英在陝西某鎮調研,當地十幾個校長聽説後自發結伴來找她。校長們説,這個鎮上留守兒童很多,成績好的學生基本走了,剩下的孩子需要的教育可能迥異於“精英教育”,他們可能要學會面對不能考入高校的現實,要為走向社會打基礎。
“您看我們這樣想是不是對的?這樣做行不行?”校長們眼巴巴地望着林小英。林小英非常贊同他們的想法、做法及勇氣,她説這是“守土有責”:老師們把心放在這一片土地上,好好想想這幫孩子到底需要什麼,怎麼才能把他們教好,與這些孩子“相互守望”。
近日,本報記者就縣域教育話題採訪了林小英。
林小英,博士,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教育質性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育管理與政策系主任。主要研究領域:教育政策、質性教育、教師教育、音樂教育。
中國教師報:最初,您去調研縣域教育,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林小英:教育改革不能只看最好的學校,教育不能只關注能考上“一本”的學生。基於這樣的立場,2018年我到一個縣裏去做教師培訓,就開始關注這方土地上的教育。
伴隨着新農村建設,農村學校的硬件基本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毫無疑問,這是偉大的進步。但是,過去20年,新課改、改造農村學校硬件、鼓勵大量年輕人到農村任教……這一系列政策都已經落實以後,有些農村學校的課堂依然“衰敗”。
中國教師報:課堂衰敗的表現是什麼?
林小英:教育最核心的東西並不是體現在學校多漂亮、技術多先進,而是體現在課堂上。我去學校,一定要進課堂。我經常會看到這樣一種現象:一個教室裏面有三四十個學生,老師腰裏掛着一個小音箱,通過音箱傳出來的聲音很刺耳。我們總説,要回到教育的常識,但上述現象都不需要教育常識,只需要回到人的常識——人在這樣的噪音環境裏,一天聽8節課肯定受不了。
現在我們大力倡導集體備課,但集體備課也意味着“搭便車”,許多教師對教材根本就不熟悉;有了互聯網的便利,一些教師拿着現成的資源上課,大量的科學課實驗通過視頻進行了解,似乎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讓學生動手實驗。
表面看來,這些地方的教育很繁榮,但是教育的內核——課程與教學卻是空的。這種空不是通過政策能解決的——政策是行政的角度,但不是教育的角度,合乎政策的東西還應該符合教育規律。
縣域教育處於“失語”狀態中國教師報: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林小英:教育是一個實踐性學科,單靠理論或理念很難把課教好,需要個人經驗的參與。所有教師都有了教師資格證,符合了職業標準,但也很難説他們的行為就真的符合教育學的標準。
現在的一些教育改革,對縣域的真實情況採取了“無視”態度。當大家都在倡導“智慧校園”“分層走班制”“項目式學習”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縣域教育怎麼搞?有沒有考慮過現實的條件約束?當把這種教育改革統一推廣到全國,等於把縣域教育“無能化”了,使得農村的師生在教育改革面前,還沒開口都已經不想説話了。但是,當他們想表達心目中的“好教育”時,只能選擇這些詞彙,只能用這種教育理念和概念系統所制約的一套話術——不用這套話術,你説的話沒人聽,也沒人聽得懂。這造成了他們的“失語”狀態。
中國教師報:面對這種“無能化”,縣域教育該怎麼辦?
林小英:有一次,我跟某縣中的學生通過視頻互動,他們問了一個問題:老師,我們跟大城市的學生相比有較大的差距,請問我們怎樣彌補差距?面對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我特別想告訴這些孩子,這樣的差距很難通過個人努力來彌補。可他們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什麼人給他們灌輸了這種“你要去追趕”的觀念?
我們想當然地認為教育就是樹立一個榜樣讓他們效仿,要那麼簡單就好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樹立一個榜樣,是給他們設定了一個永遠夠不着的目標,僭越了他們的常識。
作為教育主政者和辦學者,要了解當地人基本的謀生方式,為他們所有不同的去向做好準備,這是學校必須做的事情。教育每一步都要為學生未來的可能性做準備。
中國教師報:你為什麼把有些縣域教育比作一個“賭局”?
林小英:賭局,是我在悲憤之中想到的比喻。教育領域充滿了不確定的因果邏輯,拿地方的公共資源下賭注,輸贏怎麼算?
調研時發生的一些事情讓我感覺到,不少地方拿教育改革做實驗,拿學校做實驗,但是沒有質詢機制和問責機制。不少地方把教育改革當“政績”,我們都知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可我們耐不住性子等待結果的出現。
還有一些地方熱衷辦學,政府出地,房地產商出錢蓋學校,再找一所名校掛牌,一所“新貴”高中就誕生了。新貴高中享受特殊招生政策,集中全縣最好的教育資源,但往往在高考中也沒有令人滿意的表現。新貴高中不但耗盡了縣裏的大部分教育資源,也耗盡了人們對教育最基本的信心。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中國教師報:您認為,如何來破這個“賭局”?
林小英:我覺得還是評價標準的問題。
國家層面在出台政策或者評價地方政府官員時,應該特別貼合實際,讓政策真正能推動某一項事業的發展。比如對縣域教育的評價,必須“在地化”“情境化”,讓地方官員有動力去制定一些符合當地實際情況的發展策略。何為好的學校?何為好的教師?何為好的課堂?何為好的教學?我認為這些標準在縣域內需要重新定義。
對於具體的教育教學,政府真的要減少干預,主要起呵護作用。我覺得不管是政府官員還是專家,不要經常主動指揮一線的校長教師“鄉村教育怎麼搞”,在告訴他們之前,至少先問問他們覺得應該怎麼搞。教育一線不缺少有智慧、有經驗、有方法又有情懷的人,他們對存在的問題及解決辦法其實挺清楚的。
中國教師報:對於評價,您有怎樣具體的建議?
林小英:我認為,一是分層評價,二是還原被評價主體的自主性。
分層,對於不同層次的教育要有不同的評價標準。教育可以區分教學、管理、行政等,相應的對應着教師、校長、局長等,對他們各自的評價應該是不一樣的。
評價教師評什麼呢?其實就是教書和育人,教書即能不能把知識教好,而育人應該是每個教師的責任。但是一些地方的考核標準,學科教師上完課就走,不是班主任就可以不管“育人”的事,這是對教師“教書育人”本職工作的巨大誤會。對校長要考核管理能力,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資源分配的正義,比如讓最好的教師只教一個所謂重點班,這就是非正義地分配資源。對地方教育局長的評價,其實還是資源分配,涉及學校的佈局和布點。再往上的教育官員,應該管的是教育系統如何與其他系統之間相互兼容的問題。
尊重職業的本質特徵,是有效評價的基本前提。我覺得教師這個職業太不一樣了,教師的勞動是體力勞動,也是腦力勞動,還是情緒勞動,情緒不對的時候是教不好課的。一個教師老老實實教書,結果沒有文章評不了職稱,你還要求教師在講台上笑逐顏開,怎麼可能?因此,要還原被評價主體的自主性。我們總是覺得,如果不評優評獎,不搞績效,大家都會混日子,其實真不是這樣的。這裏我就不再展開講,我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分層與自主:重整中國基礎教育事業評價體系的縱橫邏輯》,專門論述過評價問題。
縣域教育的教師要與學生“相互守望”中國教師報:普通的教師在縣域教育的發展中扮演着什麼角色?面對縣中的沒落,他們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還是也可以有所作為?
林小英:對於不少縣域中學的教師來講,他們的職業成就感主要來自頂尖的學生。總有教師怪罪自己教不好是因為好學生都被“掐尖”掐走了。當這些學生走了之後,他們的元氣似乎就被抽空了。如果一個教師一直就只盯着好學生來教,那他的教育觀和學生觀是有問題的,當好學生走了之後,連他自己都瞧不起剩下的學生,同時他自己又被好學校的教師瞧不起,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有點兒“咎由自取”。
是有所作為,還是無奈地接受命運?我覺得關鍵在於他們如何做。
中國教師報:對這些教師,您有什麼建議?
林小英:我建議老師們不要焦慮,應該把心放在這一片土地上,好好想想這幫孩子到底需要什麼,怎麼才能把他們教好。因為,眼前的這些學生,將來最有可能留在當地生活,那些好學生更有可能會遠走高飛。所以,我説老師應該與這些孩子相互守望。
中國教師報:在此環境中,如何做一個優秀的老師?
林小英:不管什麼環境,不管遇到了什麼樣的學生,老師首先要了解學生,練就與學生打成一片的本領。不同階段的學生對老師的要求不同。如果我是小學老師,我會跟他們分享好吃的,一起去外面玩玩,看一看,走一走。小孩子就是要玩,在玩的過程中可以教許多東西,口算、識字遊戲、英語對話交流辯論都可以,教學未必發生在教室裏,到自然中去,農村有天然的條件。
如果是在中學當老師,一定要教他們何為規則,因為許多中學生畢業之後就走向社會了。一個好的中學教師要樹立權威,權威有的時候不需要教鞭,不需要戒尺,而是來自知識和個人魅力。一個好教師站到講台上,如果是個數學教師,你就代表數學,如果是個語文教師,你就代表語文。有了這樣的專業水平,學生能不願意跟着你學?
當然,簡單説説容易,做起來實在是難。
縣域教育應該為誰負責中國教師報:您對縣域學校的校長有何治校建議?
林小英:治校,首先要搞清楚學校輻射範圍內的事,涉及民情和社情:老百姓想要幹什麼?希望在哪裏?痛點在哪裏?
其次是瞭解學生的情況,每學期都要有一次學情調查。作為一個學校管理者,不瞭解學生,就不會知道如何施教。
還要做教師調查,要對每個教師的情況瞭如指掌,誰想生二胎,誰家老人卧病在牀,誰家夫妻分居兩地……校長一定要在學校管理上平衡經濟和情緒這兩方面,給老師以庇護。
許多校長會説,沒有成績在當地很難生存,但我總覺得你只要把這些孩子教得挺好,哪怕他們成績不是特別理想,家長也是認可的。有時候,我們用升學率、成績掩蓋了學校本身存在的問題,成績也讓教師和學校喪失了反思的可能。
中國教師報:對於縣域教育的現狀和未來,您有什麼思考和建議?
林小英:教育發展,國家有統一規劃沒錯,但是一個地方教育事業的發展,一定要“在地化”和“情境化”——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一定要守好自己的“責任田”。
我們既然是以縣為主的基礎教育管理體制,那一個縣域的教育管理、所有學校就要為當地的老百姓負責——怎麼對最好的學生負責,怎麼對中等的學生負責,怎麼對落在後面的學生負責。
我們無法阻止家長把最優秀的孩子送到外面讀書,但一定要看到,中間和底層的孩子是走不了的,他們都是普通人,將來最有可能成為成就中國“世界工廠”美譽的全世界最優秀的青壯年勞動力,他們大部分還要回到本地定居,縣域教育要研究怎麼對這些人負責,對他們不負責就等於是對這個縣域的未來不負責。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中國教師報”(ID:zgjsbqmt),作者馬朝宏。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繫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