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敏 來源|界面新聞(ID:wowjiemian)
“寒門貴子”是胡靖在20年前對留學生羣體的印象。
那時他在英國一所大學負責亞洲區市場拓展工作。“地鐵裏逃票的中國學生很多,他們最關心的也不是學業,而是哪裏能打工。”他向界面教育記者回憶道。
從2007年回國工作後,胡靖發現熱衷找兼職的中國留學生們“消失了”,他們的家庭環境也變得富裕。
藉着國際化浪潮,出國留學在近二十年裏快速走向大眾,中國的留學總人數從2001年的約10萬人,竄升至2018年的66.21萬。
財富增長為中國學子們提供了燃料。據招行與貝恩發佈的《私人財富報告》顯示,2010年中國高淨值人羣約50萬人,可投資資產總體規模為15萬億元,這兩數字在2018年變為197萬人與61萬億元,增幅近三倍。
在K12階段提供“本土留學”服務的國際化學校勢頭強勁。其範疇不只限於外籍子女學校,還包括招收本地學生的民辦國際化學校(後統稱國際學校)。校方會針對學生個性提供多種課程與雙語小班教學,評價體系不以考試為唯一。學生們普遍進入海外高校就讀,進入牛津劍橋等世界名校的也不少。
儘管其收費從一年8萬元到30萬不等,卻吸引着大量生源。據德勤中國數據,2017年國際學校在讀人數已達25萬名,市場整體規模約436億元。據國際學校服務機構新學説的數據,其數量實現“大躍進”式增長,從1999年的86所達到2019年的861所。
繁榮背後,國際學校行業生態也變得複雜多樣。老牌學校們佔據先發優勢,但也未出現絕對龍頭。新玩家們高調出現,試圖掙得更多生源,但敗退者也不少。二十年裏,資本與教育相互滲入,在國際學校身上呈現共進而矛盾的一面。
從外籍子女到本地學生
2002年李立維從台北來北京時,被兩件事震撼到了,一個是長城的壯觀,另一個是國際教育的匱乏。早在十年前他就在台北成立了自己的教育品牌,旗下擁有15所雙語幼兒園及培訓中心。但在北京和上海,民辦教育機構寥寥無幾,國際教育只限於外籍子女學校。
通過熟人介紹,他認識了協和教育的創始人胡衞,這位教育企業家當時在內地已開設多所海富與精英幼兒園。雙方在國際融合這一教育理念上達成共識,本想品牌合作的李立維轉而與胡衞一同開闢新路:參與創建一所民辦中小學。
那時,國際教育圈還是外籍子女學校的天下。1999年,全國86所國際學校中,38所為外籍子女學校。北京順義國際學校、耀中國際學校、上海美國高中、上海中學國際部等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但它們僅接收外籍子女,且學費高昂,幾乎由外派企業支付。
中國加入WTO後,教育部開始允許中外辦學,並在兩年後頒佈《民辦教育促進法》(後稱《民促法》),民辦教育得以加速發展。
2003年,第一所協和雙語學校在上海虹泉路辦起來。校內硬件設施向外籍子女學校靠攏;辦學上,除招聘外籍教師外,還引入海外教材輔助雙語教學。
“當時很多韓國人來中國創業,他們不像歐美家庭,子女的學費由外企全包。我們提供國際化課程,學費又低,自然吸引了這部分人。”李立維向界面記者表示。當時協和將定位放在“中西融合”這點上,發展出“國際部與中西融合部”兩部共榮的模式,同時招收外籍子女與本地學生。
但中西理念的差異讓初創過程佈滿荊棘。
因為無可借鑑案例,小到衞生間內放不放廁紙,大到中外校長理念不合時該怎麼處理等,都需要重新制定體系。本想待上三五年的李立維發現,他根本騰不出時間做其它打算。
同路人陸續多起來。在上海,平和雙語學校於2002年實施全英語教學;世界外國語學校在2005年轉為民辦,成為均瑤集團旗下一員;2007年,包玉剛學校成立。國際教育在公立學校也開始變得時髦。在北京,人大附中國際部在2002年成立,十一學校國際部在兩年後辦起來。
“這些雙語學校在創辦時都有點‘誤打誤撞’,卻都發展成了名校。”胡靖認為,這些有年份的學校的確有先發優勢。“廣州碧桂園學校創辦時是為了提升周邊房產附加值,這離博實樂擴張還挺遙遠;均瑤集團納入世外是以企業社會責任為初衷,沒想到辦成一所名校;平和也類似,想辦成特色學校,結果走向國際化。”他評論道。
據新學説數據,2000-2009年,國內新增國際學校總數達到270所,民辦校以117所的數量佔大頭,公立學校國際部從10所漲至84所。
從招聘外教用英語上課,到整件制引入海外課程,再到從各色課程裏優中選優,國際學校們也在迭代。
“協和在閔行區的幾所學校相隔蠻近的,但為區分市場,不同學校分別使用英式課程、美式課程、加拿大課程和IB課程。”李立維説。
教學稍有成效後,一批批生源接連而來,民辦、國際學校變得比公立學校還搶手。“從2003年建校開始,公辦學校5月招生,我們就安排到3月,當教學品質出來以後,提前招生策略就吸引優秀生源,慢慢形成了良性循環,質量口碑肯定越來越好。”李立維解釋。
據胡靖回憶,當年上海民辦學校為了挖生源,可以三顧茅廬到學生家裏談條件。“學費每年8到10萬,但對好學生免費,還給你獎學金。學生考上好學校,老師獎勵5萬。”這些都是公辦學校難以實現的。
“學校設施設備好,課時又開得足,老師背景牛,為什麼不選?”
資本快進
優勢結合着出國留學大潮,讓圈外資本也盯上國際學校。新學説數據顯示,自2011年開始,民辦國際學校數量增速以每年10%以上飛昇,2014年起提速,並在2016年達到22.54%。
李立維對此感受明顯。2013年開始,他遇到各路資方的“挖角”與邀約,但以集團化運營的協和教育發展也相當迅速。成為協和教育集團副主席後,他需要與團隊一起管理9所學校的34位中外籍校長和上千員工。
在國內的國際教育圈摸爬近五年的胡靖則選擇自主創業,在2011年創立雅力教育集團,並將業務集中在留學、大學合作課程與公立高中國際部三塊,重心逐漸向公立學校國際部傾斜。
“當時政策允許公立校和外部機構合作辦國際部,課程設置以學生考試能力為主,模式可快速複製,再加上收費相對獨立國際學校要低,發展速度快起來。”據胡靖介紹,公校國際部發展最高峯時,全國運營該業務的民辦教育機構約有七八十所。
2014年政策緊縮後,胡靖開始謀劃獨立辦校。他的判斷是,隨出國留學愈發普及,國際教育將下沉到K12階段的民辦學校。
“新建學校是重資本模式,我們需要一顆‘大樹’,以獲得資金和公信力背書。”胡靖接洽過不少投資方,最後在2015年選擇併入A股上市公司。
此時教育圈資本滿天飛。原有業務增長乏力的A股上市公司通過收購跨界教育,實現雙輪驅動;BAT也出手佈局在線教育;創新工場、真格基金等私募基金出手多筆教育機構融資。
“也有想過走輪次融資,但後來發現國際學校並不適合。”在胡靖看來,輪次融資更適合快速複製的商業模式,但辦學校就好比干農活,春耕秋收才能有所回報。
有錢之後,入場者還需解決一個關鍵問題:如何在市場上講出新故事。論資歷和實力,新玩家很難與平和、世外、及協和這類前輩競爭,他們需要另闢蹊徑。
英國私立學校提供了一種思路。
英國的私校不僅歷史悠久、學生學術成績過硬,且樂於在海外拓展業務。根據英國私校協會(Independent Schools Council)的最新數據,其成員校在海外開設69所學校,中國校區共有29個。校方主要以品牌授權等“輕資產”模式與海外“重”資本合作。而引進方可借與國際教育天然契合的英式品牌吸引生源。
英式新品牌和老品牌在這一時期動作明顯。比如, 2013年惠靈頓公學落户上海浦東;哈羅公學則先後在9座城市建成或在建11所學校;老牌外籍子女學校德威則設立雙語子品牌德閎,以覆蓋本地生源。其中,惠靈頓公學是上海陸家嘴集團引進,上海哈羅則由上海外高橋集團推進合作。
圖片來源:新學説《2019中國國際學校發展報告(精簡版)》
這一趨勢在2018年後迅速升温。當年特蕾莎·梅訪華時,萊爵公學、阿德科特學校及米德爾頓公學、聖比斯公學、威雅公學等英國學校還與中國合作方簽訂協議。胡靖創辦的雅力教育也是簽約方之一,旗下阿德科特學校於2018年正式開校。
當然,也不是所有資方都需要新故事,自帶“光環”的地產商們有自己的邏輯。在萬科梅沙書院於2015年在深圳創辦後,萬科於隔年在上海開設雙語學校。碧桂園則在2017年將教育業務獨立出來,並以博實樂教育(NYSE:BEDU)於紐交所上市,目前已有7所國際學校和15所雙語學校。此外,綠地和魯能等房企也在積極佈局。
“2014年之後,地產行業處於轉型期,他們辦教育的目的不在於讓學校賺錢,而是拉動自有物業的房價。”久宇思跨文化指導中心主任羅莎接受界面教育採訪時説。
羅莎在2017年轉行踏入國際教育圈。她認為,地產商在拿地、審批、規劃和建設校園等方面有優勢,在辦學上也有宏觀統籌的思維和企業管理制度,這與傳統的辦學思路完全不同。
劣勢則在於,它們對新領域的認知未必足夠。曾有地產商向胡靖提出疑問:如果一所學校每年能盈利2000萬,資方配置10所學校,是不是總利潤能達兩個億?
“培訓機構可以,全日制學校做不到。”胡靖解釋説,土地房屋可以做標準化,但學校管理團隊、本土化需求都不一樣。“你沒辦法把上海北京模式照搬到成都,越有本事的校長其個性也不同,難以複製。”
企圖“批量化”辦學的還不止地產商,民辦教育集團也不少,港股上市的楓葉教育與成實外,以及赴美上市的海亮教育都借力資本加速建校。體量最大的楓葉教育在最新半年報中披露,其在全球已擁有100所學校。但無論是從其價格定位,還是學生學術表現,旗下遍地開花的新校很難與圈內已有地位的“前輩”相提並論。
“早年間國際教育圈的矛盾來源於教育家的不同觀念,但現在則是教育家和資本方的矛盾。”在談到這一時期國際學校的發展時,李立維評論。
標準難統一
資本催生了四百多億的市場規模,國際學校的格局也在變化中。
從地理分佈來看,北上廣深國際學校數量佔比約四成,比江浙多出近兩倍。而在北京、上海兩塊高地,儘管未有絕對的龍頭校,但各學校在生源、師資上也體現出微妙區分。
“包玉剛學校學生整體氣質肯定跟惠靈頓這類英式學校不一樣,而惠靈頓學生又跟楓葉的不同。”在羅莎看來,二十年發展已讓國內國際學校的生源出現圈層差異,但其階層高低卻未必代表學校的好壞。
上外附中高中部的孩子多是學霸,學校更注重學術和第二外語學習,升學成績也較其他國際學校更好 。“但去包玉剛學校的孩子,家庭富裕程度可能更高,這可能是國內唯一一所能接受正規捐款而獲得入學資格的學校。”羅莎解釋道。
而在北京,教育資源更傾向公立校,公校國際部的整體表現要更勝一籌。“想了解最前沿的國際學校,可以看北京十一中學和三十五中學的國際部。”羅莎認為,北京民辦雙語學校發展迅速,主要是由於公立校學位門檻高,“沒有學區房和當地户口,又想尋求好的教育,多半隻能選擇民辦雙語學校了”。
國際學校整體隊伍壯大,有人開始制定標準以挑出好壞,包括胡潤百學、遠播教育、京領新國際等在內的多家機構都曾做過學校排名,但業內人對此並未認可。
“百來個家長樣本,再加上幾十位專家,對這樣的排名我表示懷疑。可能還不如媽媽羣裏的意見領袖,她們會逐校做踩點和調查,並收集大量入學家長的反饋。”她説。
李立維則認為,評價國際學校的標準並未統一,特別是在學生軟實力培養上。另外,國際學校在內地發展年限太短,數據不公開透明,特別是年輕學校,很難在辦學初期做出評價。
“新校會經歷一次5年大考。前兩年可以鼓吹品牌,但到第3、4年時,家長和市場需要看到教學成果。這次疫情會加速這一過程,新校能不能過關很重要。”羅莎説。
重新洗牌
井噴式發展後,逐利資本也在經營學校時暴露短板。
一些老牌國際學校在各地連開分校,但因資方和運營者不同,教學質量水平難以統一。
據羅莎介紹,論資歷,香港耀中曾是國內最早一批國際學校,在落户北京後還發展成圈內的“黃埔軍校”,2008年時就給教師開出約30萬的年薪。但隨關鍵辦學人離開,教學骨幹跳槽,其發展勢頭也難恢復。近年來轉型後,雖開闢“耀華”這一民辦雙語品牌,但又面臨適應新規、與新玩家競爭的局面。
新入局者面臨更大挑戰。“部分英國學校只提供品牌使用權,不匹配國際師資和管理體系,甚至連與國內對接的K12課程也無法完整配置。這些學校若不能落地、經營不順、教學品質不過關,很難有好口碑。”李立維説。
此外,隨新建校增多,市場上的教師資源變得緊缺。2014年後,李立維不僅自己遭“挖角“,其團隊教師也有流失,課程主管被其它新校聘去當校長的案例時有發生。
“經常聽説北上廣的老師半年一換工作,一年內薪資翻番。還有地產商辦的學校,三年內換四個校長。”在胡靖看來,許多新建校對人才招聘更像是在“揠苗助長”。
資本缺乏耐心,使得行業氛圍浮躁。資本與教育的博弈也顯現出二者難以兼容的一面。
“做教育沒有錢不行,但若資本追求短期進出,可能會死得很慘。”胡靖算了一筆賬,以佔地面積100畝為前提,辦一所國際學校的價格從兩億到十億元不等。即便輕資產運營,學校開辦費也在5000萬元以上。如果每年學校利潤率在15%-20%之間,一所學校要運營五年以上才能營收平衡,逐步回本。
“許多投資人覺得國際學校的現金流好,可以先收費後教學,以為這樣就能打包上市,認定過於簡單了。”胡靖發現,從2019年開始,一些新建校招生工作還未完成就停工了。“老闆們發現原來賺錢沒那麼容易。”
辦學門檻挑戰着資方耐性,政策調整則可能讓剩餘熱情急速降温。公民同招政策施行後,幾乎所有民辦校被迫拉至同一起跑線,無法提前招生。政策還對民辦學校教材和課程使用、海外資本介入,以及義務教育非營利等內容做出規範。接連“受挫”的業內人開始思考政策背後的深意。
“民促法出台時,我們天天在思考是不是政策後退了?琢磨後才發現,這其實是對市場的規範和優化。業內人眼光要更長遠,看重辦學能力,而不是賺錢能力。以前是挑好學生,現在是教好學生。”胡靖説。
在2018年開出第一所學校後,胡靖仍在尋求更多機會,雅力教育在義烏的校區也將於明年開學。羅莎入行時曾立下一個小目標——辦一所國際學校。在英美澳加,芬蘭和以色列等地拜訪百所學校後,她開始思考教育創新的真正內涵。
李立維在離開協和後開始實踐“地產 教育”的升級模式。“當有足夠多的資金,你就可以建更好的校舍,提供最先進的管理,在全球招最好的教師,引進更多元的課程,做足教學教研,全方位以學生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