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一個記者同行朋友問我説怎麼看以前雙十一是光棍節,現在變成了購物節?我説其實以前雙十一也不是光棍節,光棍節和現在的購物節一樣,都是商家發明創造出來的。
那怎麼看馬雲、劉強東們對於雙十一的改寫呢?前兩年,還有持左翼批判立場的朋友大聲討伐背後的消費主義幻象,現在好了,朋友圈除了零星的可憐巴巴的幾條分享文章説雙十一拒絕不必要的消費之外,這些朋友們也都屁顛屁顛兒地翹“手”以剁了。看了今年的雙十一晚會,我想,在這麼華麗的陣容和滿屏的吐槽彈幕面前,傳統的那套苦大仇深的消費主義批判真的輕如鴻毛。
相比今年雙十一刷新並翻倍了去年的零售額這一經濟奇觀,今年的雙十一晚會星光熠熠的程度也足以讓三十多歲的央視春晚相形見絀。看看這個讓人咋舌的陣容吧:維密超模、斯嘉麗·約翰遜、科比、One Republic、彩虹合唱團、SNH48、Tfboys……相比於輕飄飄地以一個“消費主義”的大帽子來對這一場移動的肉身構成的奇觀展開批判,我們還是應該更實事求是地分析分析,為什麼雙十一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收編我們,這裏面的意識形態致幻術的威力為什麼如此強大。奧秘或許就在雙十一晚會本身。
試想,如果沒有雙十一晚會,雙十一會變得不一樣嗎?當然。如果沒有這台晚會,雙十一充其量只是一個年度“大減價”而已,只要馬雲、劉強東們把雙十、雙十二都命名成購物節,那也不會和雙十一有任何不同。但晚會和購物節的配套發明,則是在深層次對於廣大消費者的生活倫理的一次重建,換句話説,人們通過晚會來重新定義組織自己的生活。譬如,在央視發明春節聯歡晚會之前,中國人是如何過除夕的?有了春節晚會,才形成了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守歲的幾乎雷打不動的“新民俗”,向內,春晚召喚出一種傳統家庭的認同,向外,春晚召喚一種民族國家的想象。儘管這些年地方春晚遍地開花,但央視春晚依然是最強有力的春節符號。
那麼,雙十一晚會的意識形態秘密在哪裏?首先,當然是由異常奪目的星光打造出來的視覺奇觀。一台大牌雲集的晚會能吸引眼球當然再正常不過,但一般的晚會,充其量只是瞬間集聚的、移動的肉身,但雙十一晚會的奇觀效應在於它是和購物綁定在一起的。如果説“剁手”是對於日益貧瘠、欠缺意義感的現代日常生活的一次瞬間填充的話,那晚會則是對於日常生活中那種失落的奇觀感的一次重塑。相比於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張靚穎母女的撕逼大戰、王寶強的離婚風波,基於奇觀的購物和基於購物的奇觀都給人一種自主選擇的幻覺,我相信沒有人會在一邊自嘲“剁手”的同時也在質疑自己的經濟理性吧。哪怕又被忽悠着買了一堆穿了一次就扔的衣服,在把商品扔進購物車的那一刻,你也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合格的理性經濟人。
同時,作為晚會本身來説,能對央視春晚構成根本衝擊的或許不是地方春晚,更不是由崔永元主持的、北京的新工人藝術團發起的“打工春晚”,而是購物節這一天的雙十一晚會。相較於春晚,雙十一晚會的成功之處主要不在於到場明星的陣容,也不在於其娛樂至死的底色,也不在於它沒有那麼多意識形態的包袱,而在於當它和購物聯繫在一起時,當馬雲作為最大贏家、我們時代的英雄現身在晚會現場時,它在向億萬中國人宣告:只有資本才是萬能的。“天涯若比鄰”,這樣的幻覺只有資本能辦到。資本是這個時代的上帝,而舞台上這一具具移動的不老肉身不過是它的千萬個分身。而那個在歷史教科書裏、在左翼人士口中沾滿了“血和骯髒”的資本在雙十一這一天也變得温情脈脈,普度眾生,因為即便你是個屌絲,你也可以在這一天玩一把“秒殺”的遊戲,至少這個遊戲不排斥你。
而在中國,資本是萬能的這一意識形態所產生的情感效力無疑是矛盾而曖昧的,一方面它可能加深你的無力感,但另一方面它也構成一劑興奮劑,讓你相信只有拿到手裏的錢才是貨真價實的。對於張愛玲的這句名言,中國人體會得真正的真切:我喜歡錢,因為我從來沒吃過錢的苦,只知道錢的好處,不知道錢的壞處。
幾年前唸書時,有位左派老師在課上批評消費主義,説消費者被商家忽悠進行不必要的不理性的消費,有同學站起來義正辭嚴地反駁:你憑什麼認為我花比平時少一倍的價格買東西是不理性?是不必要的慾望?該老師一時語塞。不知道這位老師今年剁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