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會粘蜻蜓嗎?就是用剪下來的紅色的自行車內胎的邊角料,是橡膠,放在鍋裏熬,或者直接在火上燒,燒或熬到恰到好處,顏色棕了吧唧,摸起來粘粘糊糊的如同膠,特別好使,就把它塗在一種長長的杆子的尖稍上,然後就可以在外面去粘趴在樹梢枝頭不動的蜻蜓,或者知了,最好是粘在透明的翅膀上,一旦粘住,蜻蜓或知了就跑不了了,乖乖地被拿下……
寫完這段話,我覺得特別心虛,因為不知道,1,是否有人感興趣,2,有多少人會想到蜻蜓可以粘,3,有多少人意識到蜻蜓可以作為玩物,4,有多少人覺得蜻蜓多到足夠讓兒童去遊獵的地步,5,有多少人知道自行車內胎是紅色的,6,有多少人會覺得在鍋裏熬自行車內胎是精神正常行為,7,巨大的年代代際差異使得人們覺得我苦逼可憐……
説實話,我對你們的可能的反應,一點兒譜也沒有。我只是硬着頭皮寫寫寫,説説我上小學時候這個特別印象深刻的記憶。如果你們覺得:這tm都是些什麼呀,那你們就都給算在時代的賬上罷,不要算在我的賬上,因為我當時作為小朋友和現在作為大人,精神都是挺正常的。
當時衚衕裏面到處都是孩子們在粘蜻蜓,我現在也沒覺得那就苦逼可憐了。
時間地點人物:時間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具體也就那麼幾年。地點是北京的衚衕。人物是趙黎明和我。我1978年9月1日上的小學一年級,在府學小學。(是的,就是現在人們説,如果不是有幸生在這個學區,得花上百萬才進得去的所謂東城“名校”。~)
趙黎明那時候也是在府學小學,上“小五年級”。——就是説趙黎明他們那撥人口太多,一個五年級上不過來,春天入學的那撥叫“小五年級”。趙黎明是河北人,他兜裏總是裝着炒豆子,掏出來往嘴裏放着嚼,有林副主席遺風。(啥叫林副主席遺風?我懶得解釋了。總之我發現只要隔那麼一二十年,地球人能隔膜得比火星人還隔膜。總之我記事的時候林副主席是個大壞蛋。)趙黎明有河北口音。比如説吃那個炒豆子叫“吃dǒu兒”,是三聲。搞的我也去高度模仿,讓媽媽炒豆放在我的兜裏,在外面“吃dǒu兒”。趙黎明只帶着我粘蜻蜓大概兩三年,即兩三個暑假。每次跟他待一個暑假,我都變成了河北口音。
後來他無法學習了,説是一看書就“腦仁兒疼”,但是粘蜻蜓的時候不疼。所以他爸爸,我們住的大雜院兒的一個河北農村來的工人,就打他。後來他很快就儼然成為一個小夥子,個子不高,當鍋爐工了,再往後就沒見過了。
我呢,則一路唸書念下去,你知道的,一直變成現在這個書呆子,還對粘蜻蜓一事津津樂道。
我後來上中學了,家也搬到樓裏去住了,知道香港有個同齡人電影明星叫“黎明”。但我第一反應,永遠是先想到了粘蜻蜓的趙黎明。(要是英語的話,要加定冠詞the,“The黎明”,如同電影《昂山素季》叫“The Lady”。)
一直到現在,我一看到蜻蜓,第一個反應還是想去粘。但現在蜻蜓太少了。想當年,衚衕裏面到處是盤旋的蜻蜓。還有就是我去工體游泳,工體外面那一路的灌木林裏,有多少蜻蜓!
我沒見過自行車內胎也得二十年了。(北京大街上你現在敢騎自行車麼?)但我覺得直到現在,一旦你讓我看到紅色的自行車內胎,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在趙黎明家違章小廚房(就是用磚頭壘出來的一個棚子做飯用)的角落裏面熬膠。當時我們多麼艱苦哇!記得有一次庫存的膠和內胎都沒了,我們就跑到北新橋的自行車鋪子裏面,從地上撿一大段,偷偷想拿走,結果招致了雷霆震怒一般的成年人痛罵,倉皇逃命!(車鋪一事,怕你不懂,就好心解釋一下:自行車胎紮了,漏了,需要補胎,補胎就用邊角料。所以修車鋪裏面有邊角料。)
而且我們每次熬膠,都在院子裏招致痛罵,因為據説那個味道太臭了!
我老説“我們我們”,就是我和趙黎明。其實呢?我是個笨蛋,從來沒有粘到一隻蜻蜓,也不會剪膠皮、熬膠,都是趙黎明一個人在幹。我甚至都發現不了停着不動的蜻蜓,都是趙黎明目光鋭利。
而且説到粘蜻蜓的那個杆子,你們也肯定不懂。這不是木杆、竹竿,而是從過去掃大街的大掃帚上hāo下來的,不軟不硬、玉樹臨風、隨風搖曳、蜻蜓不覺得違和的一種杆子。
夏天的下午,知了到處在叫,烈日當空,手持塗了膠的杆子,出現在衚衕裏,那是多麼幸福的感覺哇!其實我也就是拿一下兒而已,真正的能手,是趙黎明。直到今天,我還很自卑,就是説,我看不到好幾米高的樹上,目標蜻蜓在哪兒,也不會粘。但趙黎明會把他粘下來的蜻蜓給我玩兒。我們一般是把蜻蜓的尾巴掐掉,往身體裏面捅一根火柴,點燃,然後快燒到蜻蜓胸口時,它就嗖地飛起!……現在看起來太殘酷了。
好吧,這是改革開放初期華主席“你辦事我放心”的北京,不是日本《菊次郎的夏天》好不好?也木有久石讓的配樂。
但依然,這是我快樂的童年的一部分。直到今天我都對蜻蜓解剖學,蜻蜓的頭、眼睛、腿、胸和翅膀,以及各部分摸起來的感覺,記憶猶新。
是的,我那時也看《夏洛的網》、《愛的教育》,還有你們沒看過的,加藤多一的《白圍裙和白山羊》,但我也跟着趙黎明粘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