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無所事事的保安來説,江城的夏天太他媽的長了。”
雞哥説完,就嘆了口氣。
“那年夏天有足球賽,至於是世界盃,還是歐洲盃,還是奧運會,我忘了。我只記得那年我高考失利,比預計的分數低了100多分,原來一本的料,跌倒三本區去了。”突然他笑了。
“雞哥,你還上過大學?”我譏笑道,“看不出來啊。”
我面前的這個黑臉壯漢,叫車大基,外號“雞哥”,自稱是個網約車司機,我看就是黑車司機。
幾瓶啤酒下肚,這牛逼就和肚皮一樣,就吹起來了。
他的這個故事,你可千萬別信。
那年夏天,我還是個公園的保安。
那是我幹過的第一份工作。
而對於一個無所事事的保安來説,江城的夏天實在太漫長了。
我怎麼去了江城?是那年,高考結束後,我去江城散心,不想再待著那個破縣城。
幹什麼都行,就是不想呆家裏。
在五百公里外的江城,我有個幹保安的親戚,我收拾了下東西,一個蛇皮口袋,就投奔他去了。父母也不攔我。
那是一個有足球賽的夏天。至於是世界盃,還是歐洲盃,還是奧運會,這不重要,我都忘了。那年夏天,印象中最深的球賽,就是法國隊把英格蘭給虐了。那時候,我還踢球,也是個球迷,只要有球賽,我都能看下去,如果沒條件看,我也不抓耳撓腮,我就玩手機唄。
我的那個親戚是老家同族的一個叔叔,説是叔叔,其實比我還小着幾個月,只是輩分大。他初中畢業後,就不讀了,出門打工,什麼都幹過,保險公司業務員,買過手機,倒騰過洋垃圾,甚至做過一陣子傳銷,社會經驗比我複雜多了。還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在這點上,我還挺服他。
我叫他“阿仁”,當時他在江城的一個開發區裏做保安,看守一所廢棄小學。
説起來,也怪,那片開發區,本來是規劃的開發區,不知道什麼原因,沒開發起來,泡沫過後,留下了很多爛尾辦公樓,高檔的別墅,電器工廠,模具廠什麼的。這是個被遺忘的地方,正如我被遺棄在家鄉的青春。
阿仁在這家屬區的一所學校裏做保安,學校的師生早就撤離了,滿院子雜草,生鏽的籃球架,垃圾堆似的游泳池,他一人一狗一電棍,閒得蛋疼。
我來投奔他,他也很高興,終於有個家鄉人來聽他吹牛逼,剛到的那個晚上,他請我吃了頓豐盛的自制火鍋,我們把各種各樣的葉子菜,雞雜牛雜都扔到鍋子裏,光着膀子,吃到後半夜,比我班的散夥飯吃得還爽。
之後幾天,我都和阿仁整夜整夜地喝着劣質便宜的啤酒,剝着街口小賣部便宜的花生和毛豆,互相吹着牛逼,看着漫天的星星, 一夜一夜的風吹着,耳邊是貓叫蟲鳴,頭頂上不時飛過夜航燈閃閃的飛機。
我們的宿舍在這個城市的航線下面。
吃喝了兩三天後,我把帶來的零花錢都玩得差不多了,我開始做起了正事。
阿仁把我推薦到附近的一個叫“清水公園”做保安,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而阿仁則和另一個同事,一天24小時守着那無人的破學校。
苦逼的六年中學,我從未做過兼職打工,平生第一次工作,我還滿懷熱情。但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穿着保安服,早晚打卡,每隔個50分鐘,騎着電動車,巡視一趟,然後換另一個巡邏。我們保安班分兩班倒。每次出去巡視,有固定的路線和打卡點,每個點,都必須走到,然後打卡。打卡完22個點,就是一趟工。
這個老城區已經被遺棄了,家屬區的居民也搬得差不多了。這清水公園也少有人來,多是老人,小孩和各種寵物狗。清水公園的北面,有座尖尖的山,清澈的山泉水順着山麓,灌注到公園的池塘裏來,這也是這個公園名字的來由。所以,也經常有大叔大媽拖着大水桶來打水,拖回家燒着喝。
剛開始工作,我還有點新鮮感,三天之後,我就倍感無聊了。工作規矩雖然多,但形同虛設,因為沒有主管來管,主管都是三四天才來一趟,例行公事似的。而我們保安班三餐都有補貼,還有茶水降温費。
清水公園這裏人少,都是老頭老太,能有什麼事?無非幫老頭老太找寵物狗,幫人用竹竿撈水面上失物什麼的。晚班,本來有兩個人值夜班的,他們也擅自改成了一人,另一人則在12點左右回家睡覺。清水公園一到晚上,連個鬼影都看不到,成了野貓野狗的天下。
工作這麼無聊,我開始百無聊賴地玩手機,或者觀察公園的遊客來。除了打水或者鍛鍊的老頭老太,公園少有年輕人,更少有年輕的妹子。但也有些特色奇葩,比如常有個可能有點精神病的年輕人,經常在一棵大榆樹下,喃喃自語;還有個瘦高個的中年大叔一大早就揹着個大書包,在每一棵樹下有凳子的地方坐下讀書,或者玩平板電腦,一到中午就準點消失。
不是老人,就是怪人,跟這些人相處久了,我覺得我都變老,變怪了。夏天的日子雖然無聊,我也不想回湘西小河城,至少我自食其力了。
直到兩週後的一個晚上,阿仁神秘地跟我説,要帶我看一個好東西。
那應該是七月初的一個悶熱的晚上。
我下班後,看了一半球賽,電視都沒關,就着呼呼吹的電扇,昏昏睡着了。
渾渾噩噩,迷夢中,被一個東西戳醒了。
“駭老子一跳,搞什麼卵,阿仁。”
原來是阿仁,這小子一臉潮紅,滿頭是汗,不知是熱的,還是興奮的,看得我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自己的褲腰帶,“搞什麼卵?”
耳邊是嘈雜的足球解説的現場聲音。
“走,帶你去看個好東西。”説着,他塞給了我個冰涼硌手的東西,然後轉身出門。
好一會兒,我才回神過來,我低頭一看,狗日的,是個軍綠色的望遠鏡。
我知道他要幹嘛了。
隨着阿仁,我來到宿舍樓的屋頂,屋頂上黑黢黢的,雜草長得有人高。而對面就是對街電器廠的宿舍樓。
我罵道:“媽的,阿仁,這偷窺的事兒,你是老手了吧。”
話未完,急得這小子直跺腳,“野卵日的,這片夜裏安靜,你小點聲,被發現,給當流氓抓起來。”
我一聽,更氣,“你還不是流氓,狗日的,我看你是變態,拉我入夥。”
“你乾淨,你乾淨,東西還我。”説着,作勢要把望遠鏡搶走。
我趕緊護住,“都爬上來了,勉為其難,就看看吧。誰讓我負責的保安咧。”
説完,我就學着阿仁舉起望遠鏡,剛一看,就嚇了一跳,這望遠鏡的倍數也太大了吧。幾百米遠的,就像在眼前似的,嚇得我趕緊放下。
可身邊的阿仁卻像個偵察兵,屁股撅得老高。
順着他看去的方向,我望見對街宿舍樓二樓裏,有個年輕女人抱着一歲不到的小孩,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哄小孩。
“這有什麼看的?”我一屁股坐了下來,哀怨道,“最多餵奶的時候,讓你看看胸部,少見多怪。”
阿仁這小子卻不做聲,看得起勁。
我轉身,打了個哈欠,就要回去睡覺:“看這個,還不如去看個毛片,來得過癮。”
“我覺得還可以哦。”阿仁還捨不得放下手裏的望遠鏡。
我踢了阿仁一腳, “你媽的,你就喜歡這款的,少婦型的。”
我背過身去,從兜裏掏出一根煙來。
“媽的,別點火,暴露目標。”
我回打他,“狗日的,你還真把自己當八路,要偷襲日本鬼子是不是?”然後,不理,繼續點火,指着前面,“圍牆擋着咧。”
我不理他,對着深邃的夜空,抽煙。深夜裏,星星點點地閃爍,時不時夜航的飛機從頭頂上飛過。黑夜中,我覺得我們像兩個鬼祟的可憐老鼠。
阿仁捅了捅我,低聲説, “我估計你喜歡這款的。”
他説完,轉身往另一邊走,我跟着他,穿過雜草從,轉過了教學樓的另一面,然後扶在西面的水泥牆上,我掐滅了煙頭,舉起了望遠鏡,只見一個身材窈窕的姑娘在宿舍樓三樓的房裏擦着頭髮,這女伢細眉細眼,尖下巴,長得挺好看的。
可能是剛剛洗澡完吧,濕漉漉的頭髮還滴着水,這女伢穿着小背心和小短褲,瘦,白,在夜裏特別亮。
“這妞不錯吧。”阿仁説。
我沒做聲。這女伢應該和那少婦是一家人,是她妹妹吧,看樣子和我年紀差不多。屋裏開着搖頭的落地風扇,她對着風扇,邊擦邊吹。
“媽的,來這久了,你也不告訴我,自己留着爽啊!”我又踢了阿仁一腳。
阿仁拍了拍我的肩,“你小子火氣大,怕你受不了。”
“狗日的,你每天都可以躲着看啊?”我掏出煙,遞給他。
“也沒有,無聊的時候,才去看看,平時哪有那閒工夫啊。”説着,阿仁把煙夾在耳朵廓上。
“我還不知道你。”我拿煙,作勢戳他,“你還挺忙的啊!一秒鐘上下幾個億吧。”
沒多久,怕被人發現,我們就從教學樓的樓頂下來。下來後,我的心還在砰砰地亂跳,不知是驚的,還是美的。
坐在自己屋裏的涼蓆上,我才發現自己被蚊子咬了不少包,奇癢無比,“狗日的,看個夜景,被咬成狗。下次不去了。”
我直往身上亂抹花露水。
“你小子説得厲害,你剛才下面都直了。”阿仁笑罵道。
“你才直了,你口味那麼重,連孩子媽都不放過。”
我兩人又嬉笑打鬧起來。算是平淡生活裏,找到些刺激,像飯菜裏有了辣椒,嘴巴里就有了味道。
阿仁突然説了, “這妹子可惜是個啞巴。”
“什麼,”我嚇了一跳,“啞巴?”
阿仁才又點了支煙,慢慢説了前因後果,原來這妹子叫小星,她姐姐叫小月。對街看守電器廠的門衞保安老餘是兩姐妹的叔公。老餘一家也小河城人,她姐姐三年前和丈夫來這裏打工,上個月前剛生了小孩,體質弱,加上丈夫又跟隨着廠子,去了外地,所以就留在她這叔公家坐月子,她叔公畢竟是個男人,家務活哪有那細緻,照顧個少婦也不方便。於是把妹妹也從小河城叫了出來,來這裏陪姐姐照顧小侄兒。
“她跟你一樣,前後腳來的,只是比你早來三四天,她來的那天,我還看到過她。我常去老餘那裏喝酒聊天,沒聽到過她講過一句話。我問了老餘,老餘説她是個啞巴,來幫忙帶小孩的。”
聽到這,我不做聲。
“你説她多大?”
我嘬了口煙,幽幽説道:“我看跟你差不多,她是小河城人,我怎麼都沒見過他。”
“小河城的女伢你都認識啊。你媽的,情聖啊!”
之後,我們不再講話,分頭睡去。
躺在涼蓆上,我有些睡不着,耳邊是電扇呼呼的風聲,屋外的荒地裏都是蛙叫蟲鳴。其實,我沒告訴阿仁的是,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早就在清水公園看到過這個叫小星的妹子。
我每天要7點前要趕到清水公園南門門衞室打卡值班,而我上班的時候,就看着她跑步出來,往外走,滿頭大汗的。
我沒想到這破落的地方,還有個愛運動的妞。
其實,我還跟她説過話。
清水公園有不少的楊梅樹,桃樹,和紫葉李等果樹,一到夏天樹上都掛了果兒,我和同事常去摘楊梅,桃子之類的。公園裏,畢竟人少,滿園的果子也摘不盡。
剛上班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我就瞅見公園角落裏,一棵楊梅樹上樹枝亂晃。我好奇地走近一看,一個白衣少女掛在樹上,邊吃邊採,怡然自得。我也是無聊,想嚇她一下,就不做聲,站在樹下候着他。
不一會兒,這猴精的少女提了滿滿一口袋楊梅蹦着下來了,剛一落腳,她轉過身來,突然看着我,嚇了一跳。
我嬉笑着從她的袋子裏掏出一顆楊梅來,在她眼前晃着,逗她,“好吃嗎?”
她鎮定下來後,看我是保安,卻並不害怕,她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楊梅,丟到袋子裏,沒説話,轉身走了。
“哎~~”我走過去,攔住了她,“公園的果子禁止採摘,是要罰款的,而且你把樹木都踩壞了,你太沒有公德了吧。”
她突然回過身來,惡狠狠地對着我,然後做了個鬼臉。
我一愣。她撒腿就跑,我哭笑不得,她見我沒有追上去,轉過身來,還衝着我,豎起了中指。
我不但沒生氣,反而樂了,心想:“這女伢,有意思啊。”
那晚偷窺後,我愈發注意她,我想尋找着機會,跟她搭個訕,化解我無聊的夏天生活。
我開始主動申請白天的巡邏車巡邏,整日裏騎着電動車,在公園裏外的轉悠,一旦碰到她跑步,或者買菜,就裝着巡邏的樣子,盯着她看,一連好幾天的。這個古靈精怪的女伢成了我生活的焦點,一半是出於確實對她有興趣,另一半也是因為生活無聊。
她也應該發現了我,畢竟,我們是斜對門的街坊,而公園裏的保安也就那麼幾個人。
每次看到我,她就撇嘴,然後加快步子,就走。
我們也開始有企圖地和電器廠門衞老餘一家套近乎,阿仁的目標自然是姐姐小月。這小子什麼女人都談過,就是沒跟少婦談過戀愛。
老餘在電器廠的圍牆內開了大塊菜地,他經常在那裏侍弄這這些青菜。我們自己有時候也開了夥,缺了什麼葉子菜,就會翻過牆去,偷偷掐兩顆菜來下飯。
餘老頭也曉得,不管。這條街的幾個留守的保安抬頭不見低頭見,誰還能因為顆菜,跟誰急,更何況,我們的年紀還算是個毛孩子。我們也會買些啤酒毛豆之類的找老餘喝酒,互相吹牛逼。認識老餘後,發現他有兩個特點,第一,喜歡買彩票,每期都買,喜歡買幾注數字,不重樣子,他這麼喜歡買彩票,最大的也就中過幾百塊的;第二,相信風水和中醫。他左手戴着串佛珠,門衞室擺着風水陣,掛着照妖鏡,在他眼裏,這比監控頭都好使。而他的屋子裏時刻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煎藥的味道,小星小月不喝,他自己喝着,跟喝涼茶一樣,還勸我們喝。
但是他最大的愛好,還是聽收音機,他有個老式的木殼收音機,每晚必聽,當然最重要的新聞,就是彩票開獎的消息。老頭從來都不會忘記。不開獎的時候,老頭就聽音樂台或者是評書枱,偶然也滿足我們的願望,聽聽足球賽的直播,跟我們打個小賭,起起鬨。
我們的目的無非是瞭解下小月小星的消息,據他説,這兩姐妹性格差異大,但姐姐脾氣好,妹妹脾氣醜。我們也尋思着,能瞅到兩姐妹幾眼,不過他們大都在廠區裏的宿舍樓裏,守着孩子,特別是在夜裏,也不常出來。
幾天後,我大概總結了下對小星的信息:她生活規律是早上六點起牀出門跑步,然後,七點前在公園北門買早餐回家;上午接替姐姐帶小孩,姐姐補覺;午睡兩小時,下午三點左右一定會出門去超市買各種東西,順便幫餘老頭買彩票;五點前回家做飯,晚上八點又開始和姐姐輪流帶孩子,直到深夜入睡。
慢慢地,我對小星的跟蹤和感覺,變成了一種沉重的執念。
之後,每到夜裏無聊,阿仁會拉着我去樓頂“看夜景”。我都拒絕了,不是我有多覺悟,而是我有個更邪惡的計劃:去她屋裏看看。
怎麼去她屋裏?當然她不會邀請我,只有不請自來,爬牆進去,順着下水道管,進小星的“閨房”。
一個下午裏,我終於等到了機會。小星出去買菜了,老餘和他的狗在門衞室睡着了,她姐姐小月在二樓的房間帶着孩子。
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我卻像是隻貓一樣的,翻進了三樓小星的屋子。
進入房間後,我看着熟悉的場景,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少女的體香,又混着老餘的中藥氣味。屋裏不大,倒是很整潔,對着窗子的桌上放着手機充電器,電吹風,簡單的化妝品和幾本書。最有趣的是,不大的房裏像是八卦陣一樣的,放了四五台電風扇,灰,白,綠,藍,黑好幾種顏色的,標註着週一,週二,週三,週四,估計是週一吹灰色風扇,週二吹白色風扇…
這女伢也信風水?我只想笑,想到了畢竟這是生產電器的廠子,多的是不用的電風扇,這麼玩,這女伢也夠無聊的。
我翻起桌上的書,是幾本小説,《挪威的森林》《紅樓夢》《百年孤獨》什麼的,還有本英文版的《飄》。桌上還有些佛珠,手串什麼的手工作品,估計是給她叔公做的。
看了我想笑,這真是個多才多藝的啞女。
我扶着桌子,從小星的窗外看去,對面就是我們小學的教學樓。我看得見那個我們常常偷窺的教學樓屋頂,還有生鏽的黃黑水塔頂,綠油油的野草都冒出了水泥擋板,躲在那裏看這邊,確實不顯眼。
我放心下來,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依靠着窗口,若有所思地抽起煙來。
很快,抽完煙,把煙頭扔到窗外的草堆裏,我便順來路,爬下樓去,像是剛剛串了個門似的,然後從草堆裏,扶起電動車,朝清水公園騎去。整個時間不到半個小時。
之後的兩週,我經常爬到小星的屋裏“視察”,幻想她在屋裏的活動,她會在哪裏看書,會在哪裏剪指甲,會如何化妝…我覺得這種感同身受,比偷窺過癮多了,然後我會抽一支煙,就回公園,繼續巡邏。這件事我瞞着所有人,包括阿仁,他如果知道,肯定會罵我變態,比他的偷窺行為,更變態。
“視察”的過程,也挺有發現的。有一次,發現她藏起的一盒紅雙喜煙,抽了三分之一,還有個裝煙頭的肥皂盒子,裏面的煙頭都被擺得整整齊齊,我估計她有整理強迫症。還有一次,我在抽屜裏翻出一本牛皮紙的本子來,我一看,想是日記本。都説啞巴心思深,這年頭會寫日記的姑娘少了。
打開一看,果然是的。字寫得不咋的,但很認真,密密麻麻寫了不少,都寫了三分之二了,我不敢再看,把本子合上。
我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日記本,愣住了,恍惚中,覺得是個什麼動物的屍體,裏面彷彿寫着這姑娘的前世今生。 我雖然對小星好奇,但我不敢打開日記本。
我突然有點兒佩服我自己。我雖然潛入了女伢的閨房,卻沒有偷走女伢的心事秘密。
一連好幾天,每天下午都會去一趟小星屋裏。有時候,我在她的屋裏想象着小星會在屋裏幹什麼,我甚至躺在女孩的牀上,拿起她的小説,看了幾頁書。也點燃她的煙,抽一支。有時候,挺無聊的,我吹着電扇,竟然睡着了十幾分鍾。
每次從小星房裏出來的時候,我都會帶一個紀念品,有的是髮卡,有時候是皮筋,有時候是小星喝剩下的飲料瓶蓋子。我像是個賊不走空的專業小偷,我倒不是心理變態,而是想收集幾個戰利品。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終於遇到危險了。
那天下午,我剛爬進屋裏,突然窗外就烏雲密佈,要下起雨來,風嘩嘩地往屋子裏灌,吹得窗簾亂舞,空氣裏有種奇怪的苦鹹味。我還在出神,想着是不是趕緊回去。這時,我突然看見桌子旁的椅子上,有個古怪的黑色帶子,我手就伸了過去,一拉,竟然拉出了個望遠鏡來了,和阿仁的那個還有些相似。
我嚇得愣住了,這女伢也用望遠鏡,她在看什麼?
門外,腳步聲響了,然後就是娃娃的哭聲。
我一回身,去看門口方向,身子把桌上的一個東西帶到,摔在水泥地上。
是一個木殼的收音機,撞擊在地面上,發出一聲嗡響。
我見過這個收音機,是老餘常聽的那個,老餘常坐在廠門口,大榆樹下,聽廣播,不是評書,就是京劇,最重要的是彩票開獎的信息。
“誰?”
是樓下的老餘的聲音。
我不再亂想,慌不迭地翻了窗子,爬了出去。
之後的幾天,我都有些寢食難安,好幾次都夢見了那個收音機,還夢見被人用一個望遠鏡來窺探我,然後就被老餘一家人給抓了,夢裏,連阿仁都在數落我“變態”。
事後,我也常去老餘家,我還故意問老餘,“你怎麼不聽廣播了?”
老餘説,“那天風大,不小心,摔壞了。要小星送去修,她還磨磨唧唧的不去。這懶筋要抽。”
之後,一天夜裏,剛吃過晚餐,不到八點,我看見小星拿着黑色塑料袋出門了,我跟了上去。
坐公交車,去了市區,我看她走進一家家電維修站。
看到小星走遠後,我走進了那家店,“剛那女孩,送了什麼東西來修?”
這戴眼鏡的大叔,抬起頭來,好奇地看着我,“我為何要告訴你?”
我翻了翻褲兜,把所有的毛票都翻了出來,遞給這猥瑣大叔,“這個行嗎?”
看到這,大叔一張老臉笑得稀爛,收了錢,“是這個,一個老式的收音機。”
他從櫃枱下一堆破電器裏,拿出一個笨重的收音機來,遞給我。
果然是它。我仔細地看着,這師傅卻在自説自話:“現在這年頭,聽收音機的人少了,估計是這女孩的阿公的。”
他看見我舉起了手機,拍攝了好幾張這收音機的照片。
“你幹嘛?”
我沒理會他。
“這能修好嗎?”我抬頭問道。
燈光下,大叔的臉泛着油光,“難説,要打開看了,才知道,”説着,大叔敲了敲木殼子,“不過這木殼子,可是毀了的。説實話,這東西還挺少見的。”
我有了計劃,準備在月底工資發下來的時候,買個同款式的,還給她。
東西還沒還上,就出事了。
出事那晚,我有點困,八九點就睡了。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耳邊都是蟲叫蛙鳴,我隱隱覺得窗口似乎有燈光閃爍,誰他媽半夜惡作劇啊,漸漸聽的,門似乎開了,有人進屋了。
我以為是阿仁,我就哼了一聲,然後轉了個身,又想睡。
這時,聽的門又掩上了。
一個意識鑽進混沌的腦子裏:賊進屋了。
我沒有着急跳起來,而先是裝作夜起,又哼哼了幾聲,聽的有悉率的聲音,往廁所方向走。
我慢慢爬起身來,先走到廚房,找把菜刀,結果,平時放刀的砧板旁,菜刀不見了。
這下,我徹底醒了。我摸黑進了阿仁的屋子,叫醒了阿仁。等阿仁清醒了,再轉身我們摸出兩把切西瓜的水果刀,衝到窗前。人已經不見了。
“在那裏!”阿仁低聲喊道,果然,兩個中等身材男人正朝對街電器廠的位置走去了。
糟了,小星,老餘的屋裏。我心裏喊道。
“快打電話。”
我抄起電話,才想起來,我沒有小星,也沒有老餘的電話。我只有撥打了110.
電話裏,報完警,我光着上身,拎着西瓜刀,就殺了出去。
阿仁也抄起了警棍,和手電筒,朝電器廠跑去。
兩個蟊賊聽到了我們的喊聲,轉身過來,他們似乎並不驚慌,冷冷地看着我們。我和阿仁也有點愣,與那兩個蟊賊對,我們畢竟是二十不到的,面前似乎是快三十的老手。這時由遠及近,傳來了警笛的聲音,和閃爍的警燈。
兩個蟊賊不再戀棧,轉身跑走了。
我們也不再追去。
只見,對街的老餘和小星提着電棍什麼的,走了過來。
剛想説上幾句,我就看見小星手上的東西,原來閃爍地警燈和響起的警笛是個兒童玩具,估計是她侄兒的玩具。
我們一陣苦笑。
“你看,這風水陣的法器,比你們手裏的西瓜刀強多了吧。”老餘嘲笑道。
“老狗日的,你怎麼想到這招的?”阿仁笑罵道。
老餘朝旁邊的小星奴奴嘴,“我啞巴孫女的主意。”
我們一齊看小星,她帶着譏諷的微笑,轉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這女伢揮動着手裏的手電筒,光柱在夜空裏像一股子真氣得意的亂串。
八月底,終於發了工資,而我也要回小河城了。
我最後一次潛入了小星的屋子,手裏抱着的是那個小小的木殼收音機。一鑽進屋裏,我就發現不對勁,屋裏的東西很多都被打包了,似乎主人也要出遠門了,連那幾個電風扇也都並排放着,似乎有段時間不用了。然後,我又看見了那個破爛的木殼收音機,望遠鏡,和一支破舊的鋁桶手電筒。它們被丟在一邊,似乎不想帶走了。
我伸手,轉動了收音機的按鈕,音響裏發出了沙沙的聲響,電台DJ 的人聲在空氣裏掙扎着,像是一段未知的密碼彌散在空氣中。我用弄了下手電筒,即使在白天,光柱也可以清晰地打在發黃的牆壁上。
果然,我在桌上的一個錢包裏發現了一張回小河城的車票。
我下意識地翻動了下桌上的書,忽然,在一冊紅樓夢,翻出了一個請柬似的東西,有些眼熟,我抽了出來,仔細一看,竟然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餘小星,你已被我校外語系錄取為20xx級新生,請於9月11日報到,辦理入學手續。
這啞巴竟然要去讀小河城學院外語系。
看到這,我愣住了,我想到了一個月前,我收到留在小河城同學給我發來的圖片,赫然寫着:
車大基,你已被我校外語系錄取為20xx級新生,請於9月11日報到,辦理入學手續。
兩天後,在清水公園南門外的公交車站,我看到一個女伢揹着包,走在我前面,十分眼熟,我跟了上去,果然是小星。
我跟着小星走了一段。
“滾!”她轉身來,突然説。
什麼?我嚇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女伢講話了?
我愣住不動了,像是中了點穴。
“滾!”女伢又一次大聲説道:“你是聾子嗎?”
是這女伢講話。我沒聽錯。她會講話,而且講的是小河城的家鄉話。
“你不是啞巴啊?”我脱口而出。
“你才啞巴咧,你全家啞巴。”説完,撂下話,就走。
我走上前去一把攔住她,“哎,老鄉去哪兒咧?”
“搞什麼卵,你這個小流氓。”
我愣住了,“我怎麼流氓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你和那個高個黑胖子在江城開發區小學,沒事就上樓,拿望遠鏡亂照,你怎麼不長針眼啊,你們!”
我越聽越樂,這不但會説話,還口齒伶俐,“你還真會講話。”
“哈寶吧你,誰告訴你,我是啞巴。”
“餘老頭啊,就是你叔公啊!”
“那死老頭,看我不收拾他。”
我看着她,笑了,笑得肩膀亂晃,背後的行李包發出像破爛的木殼收音機一般的聲音。
去火車站的公交要來了,江城的夏天也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