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裏有塊綠洲,水鴨勒軋朋友;阿姐身體一扭,阿哥跟勒後頭。阿姐生得文靜,約我約拉里城;
那亨弗來格介?頭髮搔脱千根!俚送撥我香木瓜,我送撥俚金手錶,弗好説啥是還報,只為永遠搭俚好!
看了上述兩段詩歌,你肯定覺得這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南方民謠。或者,再往遠裏説,有點晚明馮夢龍編纂的《山歌》味道,我儂你儂,郎情妹意,彼此歡好,皆大歡喜。
但是,如果我告訴你,這三段分別是詩經《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鄴風·靜女》“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衞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只不過換成蘇州話版本了,你會不會感到吃驚?這也太好玩了吧,怎麼一點也不過時?
再來看看這幾首:東方出個太陽,屋裏來個姑娘,走到我格房裏,帶進一陣芬香,姑娘倷來作啥?我來白相白相。
這是《三百篇》裏《齊風·東方之日》:“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倷格條藍圍巾啊,迷住我格靈魂哉!就算我勿來看倷,倷就弗寫封信來?這是《鄭風·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倪海曙這些有地域特色的蘇州話詩經乃是倪海曙所作。倪海曙(1918~1988),是我國文字改革的先驅人物,他參與推行過拉丁化新文字,同時擅長以民間文藝的形式,貫徹“我手寫我心”,寫過滬劇劇本、蘇州話詩經、白話本唐詩,意譯魯迅舊體詩、改寫拉·封丹寓言詩等等,四五十年代出過十幾種文集。他蒐羅出五六種,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三聯書店出了本《雜格嚨咚》,跟《晦庵書話》、《書海夜航》是一套,當時我聽着這個書名不明所以,連翻都沒翻過,所以錯過了三十多年。直到不久前,聽別人介紹起蘇州話詩經,才在舊書網上買了這本書,讀起來果真有趣得緊。如此奇書,不多引幾句都是糟蹋。比如,這幾首你肯定不會想到是唐詩:
你雖然知道我有丈夫,仍舊送給我明珠兩顆;我感激你的深情,在紅綢的襯衣上掛着。
原文是:“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你問我回家的日子,決定這個日子的是我的上司!秋天的巴山,晚上都要下雨;我那漲滿痛苦的心,就像那漲滿秋水是水池!
原文是:“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很想到故鄉的山裏去搭個茅蓬,但是哪裏來這樣一筆費用!北方我實在不想再住下去,情願出家當和尚,到你的廟裏敲鐘。原文是:“一丘常欲卧,三徑苦無資。北土非吾願,東林懷我師。”
倪海曙改寫詩經或唐詩的特點,是充分體現了詩句的現代性,而不是簡單的白話翻譯。你看這個“你問我回家的日子,決定這個日子的是我的上司”,多像是説當今的公務員或者私營企業員工,充滿了無奈與傷感;“很想到故鄉的山裏去搭個茅蓬,但是哪裏來這樣一筆費用”,又像是説出了從北上廣躲回三線城市的小白領的心聲。
我國的俗文學,一直是民間潛在的一支,過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自新文學運動興起後,這種來自百姓口語的作品得到挖掘和勃興,鄭振鐸編著的《中國俗文學史》,更是從先秦的《詩經》説起,到歷代歌謠、民歌、變文、雜劇詞、鼓子詞、諸宮調、散曲、寶卷、彈詞、子弟書等等,對民間文學進行了系統的梳理,蔚為大觀。那些大學者、大作家們也都很重視俗文學,如陳寅恪對彈詞《再生緣》、張愛玲對蘇州話對白小説《海上花》,進行過研究、改寫,下了很大功夫。比如,我讀了白話對白版《海上花》,就一直覺得,在晚清小説中,這是一部被忽略的傑作。蘇州話對白能看懂的人很少,阻礙了它的正常傳播,而張愛玲把對白改寫為白話,是一大功績。改日我會專門評價這部小説。
倪海曙還有一本白話文版的《百喻經故事》,《百喻經》我讀過,原文不太古奧,但倪海曙的改寫想必也極好玩,惜這本書裏沒收。
關於古人的“雅言”,郭紹虞先生有過精湛的説法:“在駢文流行的時代,妃青儷白,固然需要獵豔詞,然而正因如此,不僅保存了許多不需要的、已經死去的古語,也且保存了許多不需要的、已經死去的古方言。我們以往的文學路線,始終是‘雅’的成分勝於‘真’的成分。”所以他説,要使“真”的成分勝於“雅”的成分,那就要改其道而行之、提倡方言文學不可。
反觀近幾年的小説,一些小説家也在有意識地用改造過的方言反映當今現實,體現真實的生活,既有地域特色,又能讓更多讀者看懂,不失為一種有益探索。典型的如金宇澄的滬語對白《繁花》、李佩甫的中原方言《羊的門》,還有賈平凹的關中方言《老生》、曹乃謙的塞北方言《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温家窯風景》,都是其中的翹楚。
想一想我們的方言是多麼神奇的存在吧,在外地逛街,你可能聽不懂他們説什麼但絕對能看懂文字標識。這裏好有一比,歐洲語言中的英語、法語、德語乃至瑞典語、丹麥語,不就是各自地域的方言嗎?它們同根同源,很多詞都是有共同詞根的,只是字母和讀音上略有變化而已。只不過,秦始皇統一中國時把文字統一了,各個分封小國只是有不同的讀音而已;歐洲當時就缺一個秦始皇,所以造成了這塊土地上十幾種文字並存的奇景,連去歐洲旅遊都得懂好幾種語言才行。方言保留了很多地方的風土、習俗,甚至古音,是一座真正的寶庫。現在孩子從小在幼兒園都教普通話,電視節目中的方言欄目也有被“革除”之虞,農村空巢家庭增多使方言的延續已頗成問題,再加上全球化、互聯網更加速了方言的死去,“環球同此涼熱”,一句流行語一夕之間能傳遍全國甚或全球。它們崇尚共性,因而扼殺個性。
未來幾十年,我們還會聽到夜鶯般美妙的蘇州話,還能看到“蘇州話詩經”這麼精彩的作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