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紐約布魯克林的新華書店

在紐約,我去猶太朋友家裏做客過許多次。每家每户,書架上都擺得滿滿當當,他們休息日最熱衷的活動,就是逛猶太書店。紐約的華人朋友也保持了讀書的傳統,看到我手上有中文書籍,都非常希望借閲。我亦熱衷於此,總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間移動的書屋。

誰不喜愛家鄉的食物,不眷戀故鄉的文字呢?對於我來説,在紐約這些年,如果沒有中文書店,我的精神土壤怕是要荒蕪的。

我與紐約布魯克林的新華書店

紐約布魯克林新華書店剛開張時

剛來紐約的時候,我住在布魯克林日落公園的一處宅子。每天吃完晚飯,我都會出去看看哪裏有賣書的。幸運的是,在距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56街或者57街的位置,還真有一家中文書店,而且是新華書店。我每次走進去看書,都能感覺自己並沒有離祖國太遠。

那個時候,大概七八年前,這間新華書店還是很熱鬧的,裏面有很多不同的文學書籍、雜誌,還有中英文學習資料。店門前有幾位經常在那裏閒談的先生,説着方言,不時向書店裏張望,彷彿在驕傲地守護中文書的聖地。

這是一間並不太大的書店,但我在裏面經常可以待上一整天。尋找我熟悉的漢字,僅僅是看到那些美麗的中文封面和插畫,就已經很知足。我在書店裏看到了《讀者》《意林》,當然還有《海外文摘》《故事會》。當下熱門或者從前就有影響的經典作家的著作,店裏也有不少。我看到張煒、黃亞洲、趙麗宏、梁曉聲還有賈平凹的書都在,感覺在書店裏坐半天,光這些書籍散發的芳香味道就可以餵飽我這個海外遊子的寡淡肚皮了。就連那些平常在國內不常見的連環畫冊、故事讀本,也能找到不少。

書店裏除了文學書籍,也有很多華人的識字課本,比如暨南大學、廈門大學出版的海外華文教育讀本。我剛到美國的時候,生活清苦,平日在研究所讀書,週末就在華文學校講授中文和中國歷史和地理,所以對於這樣的華文讀本,我打過很多交道,也就有了不可磨滅的牽連。

我與紐約布魯克林的新華書店

布魯克林新華書店清倉時留下的大批漫畫書籍

店老闆是個50多歲的福建人,個子不高,戴着一副金絲眼鏡,笑容極其燦爛,精神頭十足。我叫他“老闆”,有時候也叫他“老林”。幾乎是從我第一次進店裏買書,我們就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布魯克林新華書店,和林老闆聊天是快樂的享受,我從他的目光裏面讀不出任何屬於商人的那種精明盤算,只有對書業的熱心,和對南來北往購書人的那份坦誠。當月賣出了多少本書,似乎永遠不是他關心的首要議題,他總是在乎朋友有沒有選到合適的書籍,或者最近哪裏又有什麼圖書交流活動。有時候我們也會談談他家裏孩子的事情,談談美國的生活,在書店看書的日子,也就變成了一種沙龍活動式的放鬆旅程。我買書喜歡和人聊天,以為這樣的店老闆一定是可以交往的有趣朋友,果然,店老闆發現我與眾不同,就結交了我這個“小兄弟”。

“小兄弟”不是那麼好當的。不是説有什麼任務交給我,而是他過於熱情,基本上買書都是成本價給我,再到後來,要用的筆墨、毛邊紙、宣紙,也幾乎是無償贈與,要推卻也不可,所以最後很多次我都是要跑出店門的。形式上的體面總是沒有的,更多的是心裏的温暖富足。拿着書本的時候,我總能看到店老闆在後面追趕我的畫面,聽到他説“兄弟,不要錢”的苦苦哀求的聲音,總覺得好笑又感懷。

我過意不去,就介紹一些朋友來買書。聽説店老闆還是會贈送我的朋友一些書籍報刊。朋友都覺得奇怪,在紐約很少看到這樣的書店了。大家好像不是在做生意、談條件,而是日常鄰里之間的串門兒,或是晚飯後的日常寒暄。

這其實是一家再簡單不過的小書店,只因為林老闆的細心經營,或者無心經營卻有心交友的性格,一直受到很多當地華人的喜愛。林老闆的書店裏,經常會出現華僑書法家的親筆書法作品,這些作品,有的大氣端莊,有的飛舞靈動,都是別具一格的書法精品。不過,在紐約售賣書法並不容易,作品經常掛上去很多天也無人問津。我記得書店靠裏面一點的牆上,擺着好幾幅不錯的行草作品,就連天花板上都還有一聯上好的《蘭亭序》摹本。好在《蘭亭序》看的人多,誇讚的人也多,就是沒人購買,我也就有幸在每次進入書店翻書閲讀的時候,頭頂羲之神韻,身披汪倫友情,在安適的氛圍裏暢遊書海。寫書法的也不只是年長的華僑朋友,青年一代已經慢慢和書法結緣。有一回,林老闆臉上露着欣喜,告訴我紐約市立大學巴魯克學院組織成立了中國書法協會,學生們熱衷學習書法,説想請我過去講講和書法的故事。我聽他這麼一提,也有了興趣,後來去巴魯克學院一看,也就有了和青年書法愛好者的相逢。年輕的學生吃着比薩,坐在教室裏面聽我演講,看似無序隨性卻個個神情專注。大家對書法的熱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林老闆也喜歡在店裏面展開他的水寫布,興高采烈地寫着什麼。櫃枱前面是幾支毛筆,狼毫、兼毫、羊毫,總是規則地排列在陶瓷筆架上。

在布魯克林新華書店看書的時候,我還發現一些在美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這些長着中國面孔卻從小受到西方教育的孩子,也一直保持着對中文的興趣。他們可能並不懂得許多中文,但是因為家人的訴求,也來中文書店看書。那一本本華文教育刊物,在他們眼中,正是與祖先交流的精神紐帶。從這個角度講,中文書店既是一種精神的開始,也是它的延續。

我與紐約布魯克林的新華書店

布魯克林新華書店最後的留影

林老闆抽煙,有時候是為書店經營犯難,有時候又為見到了愛讀書的新朋友高興,或者店裏的報紙上又登載了有關中國的什麼有趣的、重大的好消息。抽煙的快慢決定了他情緒的起落緩急,抖動香煙的節奏顯示出他對於心中事情的掌控程度。高興的時候,一根煙叼上半天,和大家談天説地,臉上露着笑,渾身透着輕鬆,顧不上吸煙,只有快要燒到煙屁股了,才輕巧地抖動一下手指,彈走灰燼。難過的時候,一個人站立在櫃枱後面默默沉思,滿臉愁雲,也會苦笑,香煙一根接一根,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經營中文書店不容易,我們的老林朋友,就在各種悲喜交加的情緒中堅持了許多年。

可惜,在紐約疫情的衝擊下,這間新華書店還是關門了。早兩年的時候,我就知道老林經營困難,因為來看書的人少了,買書的人也少了。書店生存是不易的。他本想要在店鋪的地下室開闢一塊咖啡茶座區域,但總因為想再進更多的中文圖書,計劃一直沒有實現。2015年紐約國際書展中國主賓國活動的時候,我介紹老林去賈維茨中心看看,説不定有一些新的收穫。從書展回來,他帶了一些裏面的中文明信片,一直留在身邊,誰要都不給。前些日子,我在書店關門的最後一天來看他,陪他收拾一些店裏的存貨。他把那一小沓紙片兒拿給我看,説起了這個事。幾年前的大規模中文圖書展銷活動彷彿就在眼前,那時候蘇童、畢飛宇等中國的名作家,給紐約的讀者帶來了怎樣的震動,是多少年都讓人難以忘懷的。我看到老林面前放明信片的旁邊,還有一個“布魯克林新華書店”的印章,就問他,這章子是什麼時候刻的。他説,剛刻好,還沒來得及使用,一份文件都沒有蓋上印。我從明信片裏抽出幾張,請他幫我蓋上他的新華書店的印章。他邊給我蓋,邊説,書店一定不會就這樣結束的,有這章在,有朋友們的友情在,總有一天我會重新做起來的。

我與紐約布魯克林的新華書店

蓋有布魯克林新華書店印章的明信片

臨走的時候,他又把一大堆往常書法家朋友送給他的字畫拿給我。我知道不好再拒絕,就挑了幾幅稱心的,收下了朋友在店門裏最後的一次贈禮。字畫的價值再大,也並不能夠和朋友間的友情對等,我拿着手中的這些難得的禮物,想想我們這些年在新華書店門口談笑的時光,想想那些和我一樣在中文書店門口與華文相守的人們,心裏就總有一絲欣慰。我想,其實中文書店在紐約雖然不多,但是大家都是有夢想的。中文書店永遠都不缺少發展的舞台,在紐約這樣的國際大都市,在華人聚集的輻輳之地,總有華語讀本的家園。曼哈頓有東方書店、明輝圖書公司,布魯克林有新華書店和世界書局,皇后區有另一家新華書店和世界書局。全紐約,成規模有單獨店鋪的中文書店雖然不過六七家,但我仍然能感覺到那種書籍帶來的幸福,依然堅信中文書店的未來。作為一個讀者,能夠和書店人林老闆有這樣難忘的友情,也算是很幸運了。

我經常會想到書店最後盤點倉庫、關門結業的那一個下午。我和老林,守着布魯克林新華書店的光榮,其實也是守衞着布魯克林華文書業的最後精彩。天氣還是寒冷的,我穿着羽絨大衣,在外面走的時候也感覺冷颼颼的。進到屋裏,和林老闆沒忙活一會兒,汗水已經浸透衣衫。有時我披上衣服出門,幫他看看有沒有路過的讀者想買走幾本特價圖書,好像我正作為一個王宮的貴族,在宮殿前對着百姓做着最後的宣告。有人問,這裏是不是要清倉出售,以後不再經營中文書了?我們只是説,不是的,只是暫時搬家,以後還會再回來的。如同生態系統的所有規則,書店最後關門的時候,總有人想來撿漏順走什麼書本,我們則像是中文圖書的衞士,不讓書籍有失任何體面與尊嚴。送給你可以,但是要好好珍惜。如果想便宜價格多買走幾本也可以,但決不允許用收廢品的大包裹裝進去一大車,做倒賣生意。中文書在任何時候都是有價值的寶貴書籍,是需要我們用心呵護的。

前幾日,我因為要查找一些散文資料,又一次約林老闆見面,請他帶幾本林清玄的散文集給我。定好在一家學校門口相談,我擔心遲到,提前半小時趕過去,順便再去老地方轉轉,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布魯克林新華書店的門前。書店當然是關閉着的,招牌還在,頭頂上的“新華書店”的旗子還在迎風搖擺,只是門前沒有了我熟悉的店老闆,沒有了來買書的客人,遊人們時不時用好奇的眼神望向我站立的位置,如同在打量一個奇特的雕塑作品。我很想和麪前的朋友説句話,告訴大家,這裏面是中文書店,歡迎來這裏坐坐看看,有新出的報紙,還有往期的書籍報刊。不錯的,你下次肯定還想再來。

和我預想的一樣,林老闆來到後,和我寒暄幾句,又要把書籍送給我。我快速把提前準備好的送給他孩子的領帶塞到他手裏,如往常一樣,奔跑出他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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