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12月1日，北京東直門，兩名年輕人準備過馬路，去網紅樹下拍照。
下圖：12月2日，北京東直門，網紅樹背後的圍擋已經被貼上宣傳海報和白色貼紙，仍有不少人來拍照。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曲俊燕/攝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曲俊燕/文
“嘿，他們拍什麼呢？”在北京東直門，一位大爺的目光越過若干路人的手機屏幕，落在一棵樹上。大爺在附近住了幾十年，第一次見到一棵樹火了。
近兩個月，東直門成為北京炙手可熱的打卡地，這棵樹功不可沒。它不是什麼奇特品種，只因為不偏不倚地坐落在紅白參半的背景牆前。這處圍擋牆已經矗立在此數年，它圍住的是2016年開建的北京地鐵機場線西延工程，該工程預計今年年底建成通車。
年輕男女從這棵“網紅樹”下走過，形成電影海報般的畫面。還有情侶拿着剛領的結婚證到樹下留影，呼應背景牆的紅。狂熱的不止年輕人：幾位中年夥伴從城市的不同地方開車過來，舉起專業的數碼相機，輪番到樹下互拍。一位阿姨從一款新聞資訊app上看到自媒體報道，也特地趕了過來。
12月2日上午，北京市東直門附近，“網紅樹”背後的圍擋已經被貼上宣傳海報和白色貼紙。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曲俊燕/攝
今年12月2日的公曆紀年日期數字為20211202，數字左右完全對稱，被稱為世界“完全對稱日”。而在這一天，來東直門打卡的人們卻發現，網紅樹的背景“不對稱“了。原本只有紅白雙色的牆上貼滿了號召疫苗接種、垃圾減量、做文明市民的海報，遮住了一部分背景牆。網紅樹旁的斑馬線上，兩名交通協警站在人羣中，在允許人們拍攝的情況下，維護着交通秩序。
一棵平平無奇的樹，在社交媒體的攪動下，經歷了命運的大起大落。
據記者瞭解，採取這樣的措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交通隱患。這棵樹前的人行橫道沒有信號燈，機動車、電瓶車、行人來來往往，很容易與拍照者發生碰撞。
如同這棵樹的“參半”，人們的意見也流向兩個方向。支持的聲音説，為了拍照曬圖影響公共交通，早該治理了；另一邊網友吐槽，人們記錄浪漫與美好的權利不應被剝奪，街頭“不經意間的驚喜”，為一部分都市趕路人提供了心理慰藉。
2019年5月4日，山東青島，大學路與魚山路轉角處，許多遊客在此處“網紅牆”拍照留念。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10月3日，上海著名老建築武康大樓吸引市民和遊客打卡拍照。經過2019年的修繕後，武康大樓這兩年成為國內最火熱的網紅拍照點之一，城市管理部門為保護遊客安全和方便拍攝，還將人行步道空間向外拓展了3米多，為整個武康大樓的“最佳打卡點”增加了500多平方米的人行流動空間。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社交媒體時代，在分享欲與展示欲的驅動下，人們發現“小眾”美景的眼睛更加敏鋭。一棵樹、一堵牆、一段樓梯，甚至一個礦坑，都有可能成為網紅拍照點。網友們舉起手機，把碎片化的景觀悉數盤活，一些未經商業開發的地方也有了成名的機會。
山東威海海邊的火炬八街，這兩年在社交平台上莫名火了。一段通向大海的馬路，兩側矗立着幾棟顏色清新的矮樓，讓不少人聯想到日本動漫《灌籃高手》裏的鎌倉高校前站。然而不少本地人卻在評論區裏説，威海比這好看的地方多多了，“敢不敢關掉濾鏡放原片。”
與東直門樹的短暫走紅命運不同，火炬八街持續吸引着全國各地的遊客，威海本地的政府賬號給予肯定、媒體爭相報道，這條街儼然成為當地一張新的旅遊名片。街邊的一棟民宿順勢打造了彩色的外牆，以便在遊客的鏡頭中更上鏡。然而在旅遊旺季，很多人排隊等待坐在馬路中間拍照，或是因為亂停車被貼罰單，背景中除了大海還有人山人海，很難説是一段愉快的旅行經歷。
人們在“小眾打卡地”追逐美好的同時，總是難免收穫一地雞毛。在武漢的府河濕地，年輕人一邊在“大草原”中拍攝情緒大片，一邊還要警惕腳下可能出現的蛇和水域中的血吸蟲；廣州一處同時包含城中村景觀和“小蠻腰”廣州塔的機位，被一部分網友譽為“東方威尼斯”，又被另一部分網友吐槽周邊環境髒亂差。國內大小城市中有特色的景觀幾乎被最大程度挖掘，但如果盲目跟隨社交媒體去打卡，很難保證不踩雷。
某社交平台上，網友們對威海火炬八街的體驗評價不一。
人們迷戀庸常生活中的陌生感，於是出現了“威海小鎌倉”（據統計，國內的小鎌倉有60多處）“浙江小聖托里尼”“成都小北歐”。“XX小XX”格式的標題，就像一種流量密碼，只要在濾鏡下與某些國外的景色相似，都值得被寫進照片文案。然而，是否一定要像別處，才能體現此地的審美價值？更誇張的，還有“北京小上海”，兩個各具特色的國際大都市，是否有必要這樣“被相似”？
大數據讓內容曝光的天平傾斜了。很多時候，精緻、專業的濾鏡照片能得到更多推廣，普通人隨手拍的手機照點贊數寥寥無幾。在這種效應下，人們看到的更有可能是被美化的，而非真實的。但美化的也不一定是誤導的、有罪的。關鍵在於，其中是否有利益關係。
如今，網友們對網紅打卡這事兒已經有了更清醒的思考。今年國慶期間，某社交平台因為“濾鏡失真”受到指摘，發佈了道歉信。在該平台某位博主的照片中，海邊的藍色小木屋背後映着藍天，博主一襲亮色長裙在木屋前留影，美感十足。然而有遊客在陰天來到這處房子，卻發現現場色調晦暗，白色木門也沒了，完全拍不出清新感。於是上述博主被罵上了熱搜，評論裏甚至出現“欺詐”“誘導消費者”這樣的字眼。
此事一出，多數網友站在那位博主一邊。原因很簡單，她只是一位普通的上班族，把社交平台當作電子相冊而已，不存在贊助關係，更遑論“誘導消費者”。這位博主甚至還公佈了相機原片信息，展示了修圖過程，以證清白。其實，那張美化過的照片，是在她被“網暴”前半年多拍的，她本人也未想到，自己旅遊隨手發的美照，竟有一天引發這麼多波瀾。
“藍房子”事件博主對照片的澄清。
在天氣、光線、拍攝技術等條件限制下拍到的原片，真實得甚至有點醜，與一些博主發佈的美照有着雲泥之別，於是在一些人眼中，好看的照片都是“照騙”，醜成了“正義”。這讓人有些困惑，很多風光、人像攝影師的照片都要精修才會發佈，總是得到一片讚美。普通人給出詳細拍照攻略，有的甚至提醒了踩雷點，卻被無情圍攻。
或許，普通人對普通人的照片，要求更加苛刻。
我們生活在圖像的世界裏，已是不爭的事實。路邊的一棵樹、海邊的廢棄木屋之所以突然變得重要，是因為它出現在照片中，裝點了我們的的朋友圈。拍照本無可厚非，問題出在期待拍出同款的打卡心態。
有網友説，應該佈置更多這樣的景觀，讓人們不再對一個地方一擁而上。更有效的辦法或許是，每個人都有一雙獨一無二的、發現美的眼睛，讓我們的照片不再是同款。
11月10日下午，北京一家商場前的愛心紅綠燈被有關部門叫停，恢復成普通紅綠燈的樣子，市民抱“心”留念。此前，這處心形紅綠燈也是熱門拍照打卡地。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12月6日，北京市公佈了“2021北京網紅打卡地推薦榜單”，評出了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文化藝術等10大主題的100個網紅打卡地。上榜的包括北大紅樓、《新青年》編輯部舊址等紅色新景點，今年開業的北京環球主題度假區、重新開張的吉祥大戲院，以及亮馬河國際風情夜遊、天壇福飲、美克洞學館等新消費場所。
拍照打卡無疑是推動旅遊消費的新手段。近年來，國內不少城市都評出了本地的網紅打卡點，打造網紅旅遊城市形象，取得了不錯的成效。但在某些語境下，為了打卡而打卡，也可能成為讓人趨之若鶩的亂象。對拍照打卡的認知和包容程度，也是圖像時代給我們提出的新課題。
社交媒體為我們提供了更多選擇，也考驗着我們選擇的能力。在打卡拍照與享受真實生活之間，每個人的平衡點都不同。追逐爆款、美化“平替”，還是用心觀察一棵樹、探索一條街，選擇權更多在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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