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慎入|失血

  身下傳來一股温熱。

  “老朋友”又拜訪了。小童下意識按住腰際,可那裏酸脹感如一圈水蛭纏繞,牢牢牢地、黏黏地吸附上頭。人此刻最巴望死法是“腰斬”。

  已不記得該是幾號來了。二十餘年經驗告訴她,晚上來好過早上來,白白痛一天;晚上來也好過凌晨來,睡也睡不下,翻來覆去,汗水把牀單都打透,痛感卻還清醒……她試圖分散自己注意力,越是刻意越能感受時間的分量。

  屋子裏逐漸暗下來。下午四點過半了。電視裏不知什麼時候起播報的節目成為電視購物,它們無止無休,循環往復,失去生氣。人在寂寞時候,身邊傢什器具也都感同身受,平白多了一層塵。

  她歪倒在沙發上,用腳尖一點點勾住毯子,往上,往上,蓋住自己冰涼下去的四肢。冰箱裏有紅糖姜塊,只消有人燒點開水在被子裏泡了,再打開廳燈,温暖昏黃照耀居室,最後坐到她身邊來,額頭接觸她額上薄汗,問一句:

  “還好嗎?別怕,我回來了。”

  小童不確定今晚他會不會回來。按他今天的説辭,除非房子着火了,除非她開煤氣自殺了,除非世界爆炸宇宙毀滅——否則別煩他。真若是後者,他在出門時一面提着黑色皮鞋的後跟,一面笑:

  “那你就更別費勁兒找我了。我救不了你。”

  小童和陳生同居已有半年了。這半年裏,他們和所有男女一樣,經歷最初的羞澀真心到而後情熱如火到而後平穩發展,到最後她吻他,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像咀嚼一塊橡膠糖果,舌頭仍在動,滋味則索然。而他呢——男人練就“左右互搏”“身心二用”種種招式,眼睛也不必與她交匯,全在手機一張屏幕上。上下翻動,絕不會點錯鍵。

  “又來了?”

  陳生看着她痛苦地坐在馬桶上,脊背彎曲,頭髮垂散。小童艱澀地點了點頭。

  女人真是天生受苦的動物。他默不作聲,熟悉業務,自去廚房裏燒一壺開水,這飲料做法簡單,從不下廚房的他也學習得會。還記得最開始,在一起的頭一個月吧——有一晚,她也是這樣。臉色倏然白下來,仔細看,眼眶還有點紅。他不明所以,只覺得她沉默得可愛。像一隻楚楚可憐的小獸。

  剛剛同居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家裏萬事皆“空”,尤其是女人常備的。沒有熱水袋,沒有暖寶寶,事發突然,陳生急得不知所措。他只能學電視劇裏,搓熱了手掌,反覆幾次貼在她小腹肌膚上,那塊肉冰冰涼涼的,像一團雪……

  她少有的聽話:

  “嗯——以後,不吃生魚片了。也不吃雪糕。”

  想了又想:“那你呢。會不會每一次都在身邊照顧我?”

  她説話像小孩子,更像小女人。令男人保護慾望格外高漲,陳生兀地覺得自己不單身材上,靈魂上也巍峨如山。即便只是小女人痛經,他沒出大力氣。可就為這一雙手——他着實為自己生了一雙寬厚火熱的大手驕傲。施展給她看,男人孩子氣地作武林高手狀:

  “九陽神功!呵!”

  她一笑,像是在腰際間猛刺的“容嬤嬤”也鬆懈了。撲哧一笑,身下一股温熱。通則不痛,那一陣日子裏,他是她的活血散瘀片。

  晚上七點鐘了。小童睜一下眼睛,汗水黏黏地粘在皮膚上,還有那些頭髮,攪得人渾噩不堪。她看了下鐘錶上的時間,心知壞事,她沒能一睡到天明。那麼令她中途醒來的是什麼,是他中間回來過嗎?

  不。房間裏安靜如獨自過去百年。月光甚至悠然從客廳的落地窗外照進來,令她清楚地看到一切仍保留在她獨居時的模樣。門口的鞋子只有一雙,是她自己的。小童努力坐起來,視線逡巡,越過玄關處的鞋櫃——

  陳生的黑皮鞋,沒在那。

  那麼讓她中途醒來的——小童咬緊牙關,身體裏,小腹位置湧現一個莫名的敵人。他發了瘋,同她血海深仇,非要用全部力氣搗毀她,流乾她的血……一下又一下鈍鑿,她已被擊倒,整個人再癱下去。

  只有身下還源源不絕的血流繼續着,令她存留一線清醒。

  憑着那線清醒,她咬牙起身,甩開毯子,趿拉着拖鞋到洗手間去。馬桶蓋還未放下,是他白天時候使用過。站在門口,她竟痴望這一細節好久。

  是的,這家裏還留有他們共同生活的痕跡。小童坐在馬桶上,扭轉臉龐,身邊浴室玻璃上映出一面白慘慘的側臉。她仍痴望,饒有興致端詳。

  “不需打美白針了。”

  她逗自己笑。安靜的房間裏針落都聽得到,更何況她這聲笑,還有身下斷斷續續的水流聲。眉頭一緊,女人面上的笑意立時萎縮了。

  她看看衞生巾上的血。烏黑的。

  看看馬桶裏的血,它像個盛滿怨念的巫術容器。間中漂浮,再沉澱黑色血塊。

  立刻換上新的。小童頭腦裏一陣轟鳴,她提起內褲起身,恐怖地按下抽水鍵。

  馬桶裏赤波翻湧,滿是人血的甜腥氣味。她慌忙想離開,不願再見,走不了幾步,已不支倒地,身下剛剛還乾爽滑白的衞生巾很快又被新一輪紅河浸染。

  “我愛你。”男人結束鏖戰後,聲音也抖顫。

  “我也愛你——別走,再留一陣。”

  女人勾住他脖子,汗出後皮膚有點發涼,亦粘手。可她全不介意,兩人坦誠相向,一絲不掛,這種時候講什麼體面。忘記是誰講的,情慾,下等最快樂,肉,帶血最好吃。

  小童感受他一點點疲軟,一點點滑出身體。男人撐起雙臂,温柔地端詳她,嘴唇磨蹭一陣,她趁其虛弱時候,一口咬下去,牙齒嵌在他下唇的柔軟裏。

  “呀!痛死了!”

  他下意識地想惱火。可對着她大笑不已的樣子又不忍心。男人嘛,讓一讓她。陳生搖搖頭,一手捂着嘴巴一面向洗手間清理去。

  小童一個人躺在牀上,用腳尖懶懶地勾住被子,遮蓋自己酮體。一發力,突然感覺不對。

  身下傳來一股温熱。

  她拿抽出一張紙巾擦拭,好像什麼也沒有。也好像……藉着電燈光亮轉動手裏的紙巾,有點光澤,帶點腥氣。

  小童往牀下一瞧,那張四方型的小巧包裝袋巋然不動,安放在地板上。不是安放,是被人安然丟在那兒。

  是男人不願浪費時間,求取極致快感的個人主義。他告訴她,很安全。

  小童靠在牀板上,想象自己懷孕。更多的,想象躺在手術室牀板上,鴨嘴鉗金屬的冰涼直入身體最脆弱構造,扭轉,發力,生硬打開。接着是探針、吸管,是吸塵機十倍的吸力,後面一大堆淒厲的紅色組織……

  她看過這方面的材料。做女人都若有所知,都對那種恐怖心領神會。

  她看着陳生自洗手間裏出來,回到卧室。只穿一條平角短褲,身材健美。他跳上牀來,笑容輕鬆舒展,彷彿剛做過鬆骨按摩,周身愜意。

  “我們要結婚嗎。”她突然問他。

  “結婚?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説這個。不是説現在這樣很好麼。”

  他神色亦緊張些,唯恐小童有一連串要求,他承受不起。

  可她的要求只有一個。

  她強忍失望,仍願同他周旋下去。這些陳生都不必立刻懂得。她甚至有些自虐地希望這樣做會帶給男人愧疚。他們不是向來稱自己頂天立地,有能力改換世界,搭救蒼生?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不不,能力越大傷害越大。

  “去給我下樓買避孕藥吧。這樣……會懷孕的。”

  “不是安全期嗎?我記得……”

  “我自己記得日子。”

  她平靜地打發了他。陳生看看錶,快凌晨了。有點賭氣,有點負氣,他自去系起腰帶,故意仰起臉不看她。

  “你知道吃避孕藥,我身體會受影響麼。”她還是忍不住,要他知道。

  陳生怔一怔,有點擔心:“影響嚴重嗎。”

  她點開手機開始搜索答案。陳生站到她旁邊去,但已很小心翼翼不再像先前親密無間。兩人就像一對站在人流手術室外頭相對無言的夫妻。錯誤已經發生了,男人心頭的愧疚與他臉上的顏面敵對,他們需要時間來克服基因裏攜帶的幼稚因素。而女人又總是等不及,等不及要訓斥,等不及要埋怨,等不及要哭……小童發現副作用包括:頭暈、噁心、嘔吐、長斑、內分泌紊亂、子宮撤退性出血……她已經哭了起來。

  那時候,她的月經剛走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後,撤退性出血開始了。

  陳生坐在餐廳桌子對面,慢條斯理切割一塊牛排。

  他用刀極穩,牛肉裏層還未熟透,薄紅的一團。他一面發力,一面間中抬眼端詳對面女友——小童這陣子瘦得多了。顴骨顯得更高,眼窩陷得更深,嘴唇出門前塗過口紅,否則氣色更難看。他盡力轉移注意,發現她身上其他能勾起他往昔愛憐的部分。

  身材倒是更好了。他在心裏想象他撫摸其後背的情境。不自覺一口肉汁從嘴角滲下。小童看到了,遞紙巾給男人,像照顧幼童。

  他亦孩子氣勾住她手,不肯放掉。從座位上探起身子在她耳邊調笑:

  “今天帶我來吃牛肉。什麼居心?要我補身體?”

  小童推他一把。男人坐下了,眼神仍將她抽絲剝繭。自上次後,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她總推説身上來了。兩人生活週而復始,下班後做飯看電視,晚間娛樂是五子棋大富翁,乏味透頂,夜夜相背睡眠。陳生有點忍不住了。

  小童心知肚明。也願意同他重修舊好,只暗地裏擔心自己身體,能否吃得消?這幾日,她連早上坐地鐵去公司都好幾次有暈厥危險。

  今早察看,才發覺血流停止了。心裏大石落地,感謝上蒼。

  歡天喜地帶男朋友吃牛排去,之後再在商場裏盡情SHOPPING,剛發薪水,給他買一點小禮物權作這些日子的補償——她喜滋滋擦淨嘴巴,正預備喚侍者埋單走人——

  但,又來了。小童炎炎夏日裏兀自打了個寒顫。

  身下温熱的感覺一如往昔。帶點脹痛,帶點墜痛。

  像一條粗壯的血色水蛭。吸飽了她的血,哪至是自身體積的十倍分量。它吸啊吸,吸啊吸,直吸得她形銷骨毀,只能木然睜着一雙眼感受下身血流的速度。

  第三次了。一個月裏第三次月經。

  陳生意外地發現小童雙眸失神地站起來。他盯着她,不知她要做什麼去。女人跌跌撞撞地往餐廳外頭跑——對,她跑,她逃命一般跑。

  陳生立刻結了賬,去小童座位上拿起她遺忘的提包。一手按在座椅上,濕濡温熱,他就餐廳燈光一瞧,身旁找好零錢給他的服務生先叫起來。

  掌上都是血……

  “啊!”

  馬上離開餐廳。陳生腦子裏也暈暈的,不知該去哪。回家,還是找她?他猝不及防,剛剛身下還熾熱的性慾蕩然無存。存有的,只餘頭腦裏那畫面。

  小童的座位上,染滿了鮮血……

  她在那兒安靜的坐着。電視機打開,毯子蓋在她雙腿上。屋子裏沒有開窗。茶几上有一杯已温熱的紅糖姜水。這些他都做好了,例行公事。

  陳生走到她身邊,想取走放在沙發上的他的公文包。小童目不斜視,看不到他含蓄的皺眉。

  房間裏充斥着腥味。

  她請了假在家休息。醫生也開了止血的藥劑。一切保暖工作都想到了,哪怕是喪失屋內本應流通的清新空氣。陳生只覺得身處污穢之間,不是垃圾沒有倒,也不是什麼植物死掉了,或食物在腐爛,而是她——

  每天洗了澡。還是腥。

  他走到玄關處換鞋子,準備出門。小童從沙發上起身跟過來,腥味也跑了。她還沒有説什麼,只是望着他有條不紊的動作。可她不必開口,只要一呼吸,一活動,甚至眨眨眼,都好像有血腥味滲出來,在她周身的空氣中擴散。

  縈繞不去。

  看他要走了,背影雖有遲疑,人還是留不住。陳生不是鐵石心腸的男人,人説久病牀前無孝子,女人耗盡了精血,男人自認熬幹了心血。

  男人都知道經期裏的女人有多麼蠻不講理,任性刁蠻。何況小童的經期無限延長。他看着她一日日枯瘦下去,自身豢養的歉疚也在日日膨脹,可膨脹到了底,結果反而是場空。到最後,他不再認為是自己造成一切。

  女人自己沒有責任嗎?她不積極求醫,反而積極求救他。男人上完一天班,疲憊歸家,等不來晚餐,等不來問候,只等來一雙眼睛永遠痴迷地望着自己,像是在説:

  “你終於回來了。你照顧我,我好痛。”

  你好痛?我好悶——陳生拉住門把手,良心發作,狠心也發作:

  “按時吃藥。好好躺着。我出趟差,下週回來。客户很重要,可能沒辦法及時回你電話。”

  “你就這麼走了——我怎麼辦?”她向後蜷曲身子,無助地痛哭。

  陳生扭臉向她。頭一回,也是終於確知了自己沒辦法再愛上這個女人。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因為每天他的任務便是陪她痛,陪她悲傷,陪她消耗……他終於可以笑一笑,雖然是嘲笑:

  “除非房子着火,或者你開煤氣自殺——或者世界爆炸宇宙毀滅。我開玩笑的,我是説別找我了。”

  “我救不了你了。”

  ——腥氣消失了。他清爽地走進新世界,關閉閘門。

  血流是什麼時候停止的。什麼時候它凝結成黑色的印跡。

  在沙發上。在毯子邊角。一滴一滴滾圓地落在米白色瓷磚地面上。有腳板踩過它們,成一個一個血腳印。還有馬桶圈邊緣,一滴一滴追蹤去女人暈厥的地方。她躺在地上,絲綢睡衣的裙角是紅色的花邊,不規則暈染。

  雪白雙腿上亦流下污血。匯聚成一小灘在身下。大片的黑褐色。

  小童全身疲軟,可她還是醒過來。冷,冷得發抖。但周遭很安靜,腰間那個不休捶打的瘋子也安靜了。她不知道這次是什麼喚醒自己。

  是一個男人的黑皮鞋。她一抬眼就看見。那麼這次,他回來了。

  小童慵懶地微笑,幾乎就像是美美一覺醒來的樣子。她勉力從地上爬起來,看見男人的身影來回奔走在各個房間。他忙着打水,拖地,清洗一切,忙得分身乏術,連看她一眼時間都無。

  小童於是自去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換了另一角坐。乾淨的,還扯了毯子過來。電視裏始終是推銷衞生巾的電視節目。什麼絕不側漏,安心睡眠,清爽舒適,無感超薄……幹得滿頭大汗的陳生停下手裏活計,憤怒地關上電視機。

  之後他望着整潔如新,閃爍光澤的地板磚,眼懷安慰。

  “終於沒有腥味了。”安慰後,也有一絲黯然。他喃喃自語:

  “小童,謝謝你。我們都解脱了。”

  他張開雙臂,向後一仰,暢快呼吸起來。

  ——腥味,怎麼還在。

  他環顧四周,檢查各個房間裏的窗子是否都打開。清風簌簌,沒有來源的腥氣似乎比他離開時更重了。陳生奔到洗手間裏,對着鏡子,突然表情開始作嘔,鏡子裏一張扭曲的臉。

  是的。小童站在洗手間門外,若有所知。他走了幾天?三天,五天,七天?兩個禮拜還是更多。足夠失血過多虛弱至死的女人在盛夏裏高度腐爛,好在沒開窗否則滿屋子都是蒼蠅做客——

  她笑狂嘔不止的男人。這點氣味跟她經受過的相比,又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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