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一直覺得當老師過癮,可以隨便訓人。説的是小學初中的老師,八線小城的。到高中,學生大了,長得比老師還猛一頭,老師就客氣了,開始講道理了。小學可不是那樣,有的兇猛彪悍的老師,一耳光能把學生臉扇腫。吳老師就是。
吳老師是我小學四年級的語文老師,老婆一開始是廣播電視局的臨時工,後來辭退了,安排到電影院。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小縣城的電影院瀕臨倒閉,一年買電影票的老百姓加起來都填不滿一場放映。大喇叭天天吆喝《五鼠鬧東京》、《獅王爭霸》,就是沒一根人毛來看。唯一的例外是《泰坦尼克號》,政府部門,豆瓣一刻" href="/zh-my/leisure/OxrUilgXyC.html">機關單位,一人一張票,大人帶着小孩,連着三個晚上湧向電影院。
《泰坦尼克號》上映後第二週,吳老師上課,站在講台上,咳嗽兩嗓子,問:“咱們班有誰的爸是局長、科長、廠長的?”三五個人站起來了。吳老師看了看:“副的也算。”噌,又站起來七八個。胸脯挺得蠻高。有個孩子聽錯了,他爸本來是副科長,他頭一次就站起來了,小脖兒仰着。吳老師説副的也算,他聽成副的不算,又坐下了。
吳老師點了人頭,拿着一沓電影票説,來,一人20張,回去讓你們的爸發給單位職工,一張票兩塊五,下星期把錢給我。過了兩個月,吳老師又發電影票,還問誰的爸是領導誰就站起來,結果加上副的都不到五個。吳老師也沒説別的,發了票放學了。一個孩子是我好朋友,父親在磷肥廠當副廠長。夜裏,我正在家寫作業,門敲開了。他吭哧癟肚地站在我面前,後面跟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是他哥。他問我:你知道吳老師住哪兒不?我爸打了我一頓,叫我把票退了。
吳老師很快沒在學校幹了。但他是我小學裏印象最深的老師,不是因為課教得好,是因為打人有風采。他常左手插在褲兜,站講台上,右手伸出食指,眼神盯住某學生,食指勾動:來,你過來。聲音輕柔,帶點兒曖昧。學生茫然往前走,剛近講台,吳老師一腳踹出,學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滑出兩米。吳老師又勾動食指:來。
學生驚懼地看着他,不敢動。“起來。”吳老師聲音很温柔。學生站起來,卻不挪步。“往前走!”吳老師開始嚴厲。學生挪着碎步往前邁,剛挪到講台,吳老師又一腳飛出。踹完,兩手插進褲袋:下次還左顧右盼不?學生説,不左顧右盼了。還驢叫不改不?不驢叫不改了。直到上了五年級,我才知道是屢教不改。
吳老師就是我小學初中時遇到的老師的典型,卻不是特例。對老師的恐懼,直到初中三年級才慢慢好轉。那之前,我所經歷的學校教育都是以體罰為主。初一教政治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講些如何保持健康樂觀之類的話題。平時和藹可親,到了期中考試,發試卷時,帶了條戒尺到課堂。念個名字,念個分數,離八十分差多少,就打多少板。
學生把手凌空伸出來,齊胸口高,一板下去,再伸手就只能到小腹高了。第三板,手只能到腰胯高了。老師就用戒尺從下邊托住手,説,高點,再高點,越高越不疼。有的學生,一板打下去手就夾到兩腿中間出不來了。一隻手打腫了,換另一隻,板數不能少。碰見纖弱秀氣的女生,會手下留情一點,板子落下去沒那麼疼。有的老師會故意裝出要掏大勁的樣子,嚇得學生縮了手,他就笑眯眯地説,別慌,我還沒打呢,真想打你就不用板子了,就用藤條了。真有老師用藤條和雞毛撣子打的,那就是非常嚴厲的懲罰了。
除了打板子,還有揪耳朵。一道代數題做不出來,拎着耳朵在黑板前繞三圈。有的女生,耳朵一揪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老師就説,現在知道羞了,上課開小差怎麼不知道羞?考試考零蛋怎麼不知道羞?很長時間裏,我一直以為老師訓學生時很生氣,後來慢慢發現,老師一邊揪耳朵一邊笑。但他會剋制住,表現出憤慨的樣子:考這點分數,對得起誰!對得起父母嗎?對得起老師嗎?對得起一天三頓飯嗎?學生就勾着頭。有的老師,一定要逼學生回答到底對不對得起,有的學生糊塗了,老師問什麼都説是,問對不對得起,就説對得起。
多年以後,慢慢明白,一個學生學得好不好,考多少分,跟他上課有沒有認真聽講,有沒有努力學習,沒多少關係。有關係的,一是智商,一是老師教的水平。但智商自己改變不了,老師教課的水平學生也左右不了。所以,差生的差,根本怨不到自己頭上。
誰家父母不想生個會讀書的孩子呢。既然孩子笨,火腿腸和牛奶就一箱一箱地往老師家裏送。當個局長的,碰見老師還要點頭哈腰。在單位訓人訓慣了,來到學校被老師訓。回頭打電話讓校長轉達一下,説這是哪個局的局長,下次老師見面就客氣了。
我上學那會兒,鄉下的中學,老師有既教數學又教體育的,有既教化學又教政治的。我家在縣城,比鄉下好些,老師不兼兩門課了,但生物老師把“草履蟲”讀成“草覆蟲”好多年,語文老師把《水調歌頭》念成“人有悲歡離合,月有旦夕禍福”。不過這至少説明一點,語文老師是有課外閲讀量的。
就是那位念成“草覆蟲”的生物老師,一雙色眯眯的眼睛常盯着班裏最漂亮的幾個女生,每次上課故意抽她們背書,還要她們站到講台前背。台階高,學生站下面,老師站上面,一對兒眼珠賊溜溜朝女生正在發育的胸脯打量。女生知道,能背出的東西也背不出了,臉漲得通紅。
我那時候的同學,十多年後,有的在小賣部當老闆娘,有的在超市當收銀員,還有的在做美甲、送快遞。想起這些,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十分僥倖。我的成績並不比他們好多少,初二時英語爛到只有四十分,成天上課開小差幻想自己是郭靖,幻想自己和黃蓉在海島沙灘上,還有密室療傷。好在初三時碰見一位很好的班主任,教英語,逼着學生背每一篇課文,一點點把我拖後腿的英語補上去了。後來中考考了好成績,進了一個不錯的高中班裏。
那個班我們叫火箭班。在每個教育資源極度落後的地區,都有這樣的班級存在,是為了落實教育局下達的升學指標的。當時的學校,除了我們班和三個快班之外,剩下十多個班級成績最好的學生也很難考進年級前兩百名。需要交待一句,我們那時候,每個班都是一百多號人。
後來離開家鄉,回頭看中小學經歷過的教育,唯一的感覺是兩個字: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