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肯尼亞 走不進的貧民窟
1
邁克説起他住在基貝拉的時候,就像在陳述一個諸如“長頸鹿的脖子很長”之類可有可無的簡單事實。我反倒顯得大驚小怪:“就是那個非洲最大的貧民窟基貝拉?”他點點頭,接着跟我歷數起內羅畢十大貧民窟來,臉上有些莫名的興奮,就像他之後向我逐條背誦摩西十誡時的神態一模一樣。
他指着夜色之中一幢在建的高樓。施工燈打在二十多層的混凝土結構上,在一堆矮小的平房之間鶴立雞羣。他説:“基貝拉就在這樓的後面,走路過去不遠,四五十分鐘。”
我一直想找個人帶我去基貝拉里頭,但和當地的朋友接觸多了以後,我不願意把他們無希望的勞苦當作滿足我好奇心的工具。
邁克對中國的好奇心則無所顧忌。正當我踟躕之間,他問我:“中國是發達國家,一定沒有這些貧民窟吧?”肯尼亞很多人認為中國是像美國或英國一樣發達的國家。或者對他們來説,中國與這些發達國家的區別,就像冥王星和木星的區別一樣,沒有實質的意義。
但我還是跟他解釋道:“中國跟這些國家還有很大距離。儘管科技進步迅速,大城市發展也很快,但還有很多窮鄉僻壤,就跟這裏差不多。”
我指着遠處那幢正在建的高樓:“在比如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打工的中國人,很多就擠在比這還高的高樓裏,一個房間可以住進好多人,生活條件也很糟糕。”邁克不置可否,這顯然不是他熟悉的領域。“儘管比起基貝拉可能好上不少”——我在我不熟悉的東西和他不熟悉的東西之間做了個比較,有些心虛。邁克望着遠方的高樓,從他的表情裏,我看不出他是在努力想象擠在高樓裏的生活,還是單純地看向夜空。
我告訴他,上海的夜晚燈光如晝,看不到星星。邁克有點不相信,問:“真的嗎?”但這之於他,不過又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事實而已。
2
內羅畢稍好的公寓和別墅都有一個封閉的大院,三米多高的圍牆上裝着一圈電網,一扇鐵門隔開兩個世界。對於安保的旺盛需求催生了大量的保安公司,比較高端的KK和G4S對於保安選拔略為嚴格,提供的待遇也稍好。其他幾家則差不多,沒有太多的准入門檻。過剩的勞動力供應使得這幾家的保安薪水通常低於法定的最低工資。而好不容易獲得這樣一份工作的人,卻生怕丟掉本就朝不保夕的飯碗。面對工會和保安公司的勾結,他們也沒有任何辦法。
邁克就是小區大門口的夜班保安,從每天傍晚六點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六點,職責通常也非常簡單:核實進入小區的車輛和人員的身份,推開沉沉的大鐵門,再推回、鎖上。他為一家叫做Lavington的保安公司工作,這家公司的待遇處於行業中游水平,基本上能夠達到法定最低工資標準,不過也僅此而已。
他曾經為肯尼亞農業部下屬部門工作,負責茶葉的採摘。他用手給我比劃兩片葉子之間的嫩芽,然後跟我講解採摘的技術。我聽了半天還是懵懵懂懂,反倒理解了邁克之前的沉默:他所熟悉的世界在老家的玉米地裏,在肯尼亞西部那個傳統的農牧社會之中。
他打開保安室的門,簡陋的木桌上放着幾盤“烏噶裏”(ugali),配着切成細條的捲心菜。烏噶裏是當地人的主食,通常是一團玉米麪糊,有時候也可以用高粱面或者黍面代替。邁克邀請我一起吃,他從某個暗黑的角落裏掏出一把叉子。
我嚼着寡淡的烏噶裏和捲心菜,彷彿就和邁克產生了某種互相理解,覺得是時候問他是不是能帶我去基貝拉轉一轉。邁克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3
五點四十,天還沒亮,鬧鐘時間還差五分鐘,手機上已經收到邁克的短信:“我準備好了,在等你。”
待我到大門口的時候,邁克已經背好包整裝待發了。清晨的行人出乎意料的多,大多數沿着主幹道向北而行——也就是從基貝拉走向各種工作:女傭、商場清潔工、保安、服務員。少數向南而行的都是剛換下制服的夜班保安。我和邁克逆着潮汐一般的人流,走在主幹道一側的土路上。我是路上唯一的中國面孔,但除了偶爾幾個年輕人友好地打個招呼,大多數人連目光都不曾旁顧我一眼。
一路上我和邁克説起待會準備吃些什麼。
“早上一般就喝點奶茶,多放點糖,然後睡一會兒起來研讀聖經,累了再睡一會兒,下午兩點吃箇中飯。“
“那你晚飯一般都是換班之後,在保安室吃嗎?”我不假思索地問。
“一般都沒有晚飯吃,多穿點衣服御寒。像前幾天那頓,是小區裏有個好心的阿媽送來的。她做飯會特意多做一點,分給保安吃。”邁克笑笑。
“偶爾才有。”他又補充道。
烏噶裏產生的連接當然只能是幻覺,但我方才領會到這一點。
在內羅畢,百分之六十的人口居住在不足百分之六的土地上。基貝拉東北面緊挨着高爾夫球場,兩者佔地面積幾乎相同。貧民窟的入口就毗鄰着“威望廣場”(Prestige Plaza)購物中心。購物中心裏有肯尼亞最大的連鎖超市Nakumatt,光鮮亮麗的貨架上擺滿了從世界各地進口的商品。
就在商場鐵柵欄外面,一身襤褸的小女孩拖着個髒兮兮的麻布袋迎面走來,目不轉睛地盯着我。麻布袋空空癟癟的。
4
真正走進基貝拉之後,倒不如我在電影和紀錄片裏看到的那麼糟糕。主要的一條鋪裝道路呈U字型,貫穿整個地區。“馬他圖”(matatu,多為日本倒賣過來的老舊麪包車,本為9座,改裝後可以坐下15個人)飛馳而過,售票員探出大半個身子,拍着車頂,大聲拉客。街旁小店一家接一家,經營着各種生意。
音像店裏總是奔騰着當地DJ混制的廉價低音,配上一些具有色情挑逗意味的畫面。這些小店通常也租售一些諸如“中國經典功夫片20合1”、“美國賽車經典30部”之類濫竽充數卻廣受當地人歡迎的DVD碟片。肉鋪裏掛着整隻的羊或者牛,沿着中間對半剖開,蒼蠅縈繞,屠夫就算坐在一旁閒着也懶得趕。還有一些雜貨鋪,80年代的SONY收音機,中國產的“諾基歐”(NOKIO)山寨手機,當地產的KENPOLY牌的塑料椅子,門外掛着幾串直徑三十公分左右、亮閃閃的圓形金屬片,不知道做什麼用。
在路旁賣“賈巴提”(chapati)的小攤上,我掏出50先令買了5張這種源自印度的烤餅。油膩膩、熱乎乎的餅“滋啦”一聲裝在看起來隨時會溶解的劣質塑料袋裏,再用報紙一包。
我隨着邁克離開大路,穿入小巷,貧民窟的面貌才真正展現出來。曾經的河流被垃圾堵塞,散發出腐敗的惡臭。經過“垃圾河”上的小橋時候,可以望見兩旁的泥房緊挨河岸,都沒有窗户。
“垃圾河”,邁克又是那種好像在陳述一個可有可無的事情一樣,“三年前,政府曾經撥款要整治這條河流。但是錢全部被社會發展部當時的部長給貪污了。後來事情被揭發出來,部長入獄,換了個新部長。”
當然,河還是這個樣子。三五成羣的鴨子在河邊啃食着垃圾。
5
我們繼續在巷子裏穿梭。側身通過一個極窄的巷子後,邁克推開右邊一扇鐵門,裏面是個狹小的通道,一米多寬,進深十二三米,通道左側是一堵泥牆,右側的泥屋則被分成六等份,每間朝着通道開一扇門,門邊一扇二十釐米見方的小窗。邁克住在第三間裏。
屋子裏的空間很小,約莫五六個平方米。所有方向的泥牆上,都釘上了一層硬紙板,上面再糊了一層報紙,用膠帶整齊地封成一塊一塊的。除了地面以外,倒也沒有裸露在外的泥土。屋子中央放着一張老舊的矮木桌,上面攤開一本聖經,旁邊的本子上一條條工整地寫着關於某某篇章的筆記。靠近門邊,正對着桌子放了一個小沙發,屋子正中央的簾子將整個屋子一分為二,簾子里正好放下一張牀。
我把已經不那麼燙手的賈巴提放在聖經邊上。屋裏僅有兩樣電器:一個巨大的白熾燈,還有一個也許比我的年紀還大的收音機。邁克用一個便攜煤氣爐煮沸了半鍋牛奶,然後從一個黑漆漆的桶裏撈出一把茶葉,放進一個篩漏裏,把杯子接在下面,用滾燙的牛奶衝過茶葉,杯子裏熱騰騰的奶茶香氣撲鼻。
“只是活下去而已,在這裏,我們都只是活下去而已。”邁克往奶茶裏狠狠地舀了兩勺糖,把一張薄薄的賈巴提對摺了兩次,彷彿只有這樣,賈巴提才被賦予了食物應該有的厚重感,“但我相信神讓我們這樣是有理由的,比起耶穌所受的苦難來説,這不算什麼。我每天讀聖經,我讀得越多,從神那裏得到的給養也越多。”
喝了幾杯茶之後,差不多要到去“教堂”的時間了。我在外面的通道里等了一會兒,邁克換了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走出來坐在門邊給皮鞋上油。他説,這套西服除了他去面試工作的時候,只有在教會禮拜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穿。
我們從另外一條路穿出基貝拉,坐上了一輛攬客的“馬他圖”。司機和後面的客座中間有一塊隔離板,朝着乘客這一側裝着兩個巨大的“先鋒牌”音響,爆裂出黑人所酷愛的節奏,沒有間隙朝我噴射而來;整個馬他圖車站亂作一鍋粥,售票員們拍着車殼,大聲吆喝;好不容易裝滿乘客、準備上路的馬他圖又被還在拉客的堵在裏面,司機一邊鳴笛一邊嘰裏呱啦地互相咒罵。
在這無止盡的喧雜之中,我感覺自己馬上要蒸發成一團無毒無害的無色氣體,目光遊離之間,我看到邁克西服右邊口袋下面,有兩個玉米粒大小的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