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大自然的氣息,純粹悠長,如同一幅畫,花草、樹木、陽光、大海乃至不同的季節、不同的人發出的聲響都能讓人感受到不同的氣息,大自然的氣息講述着不同的故事。
人們把大自然的各種聲音稱為“天籟”。那原野上飄來的各種味道,該怎麼稱呼呢?“兼味”?“天廚”?細想也不對,那隻和饕餮、功利有關。
暑熱肆虐,我從鄉場上過。當一陣清風,帶來了桃樹葉、青草香,還有塵土氣、水氣味時,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我不知道對鄉村氣味的敏感,是不是從草甸子開始的。
當年,酷暑正是收割的季節。從十一歲開始,我就插秧、割稻,以至於剛成人就挑擔。勞累自不待言,就秧田裏的水滾燙,田畈上的茅針紮腳,就夠你受的。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要掙工分、打糧。其間最愜意的,要數躺在草甸子上吃煙了。我老家將勞作間短暫的歇息稱作“吃煙”。
隊裏的田大多在草甸子邊上。草甸子有點像濕地,梅雨季節到處是水窪,蛙們在對歌。可枯水的盛夏,卻長滿雜草,中間有個不大不小的湖泊。稍稍高出的土坡上有一棵瘋瘋的榖樹。羊漫放在草坡上,牛在小湖泊裏消暑。午半,人們正大汗淋漓地面朝黃土背朝天干着活。澤蛙在提醒,吃煙的哨聲響了。大人們忙着偷空割草、薅柴,我們幾個半大孩子總奔向榖樹下,搶佔最陰涼的所在。有些年紀的,則草叢裏一躺,草帽蓋在臉上打盹。丫頭們竊竊着細語或鬥草。我們不是銜一根草莖坐着,就是枕着臂彎看遠天,呆想:將來年復一年,這樣勞累怎吃得消?
管他的!只要現在涼爽便罷。孩提時所以快樂,就是不長記性。心永遠向着未來。
坐在榖樹蔭下,風打遠處來,越過十里平蕪, 樹蔭就那麼神奇,即便再熱,風經它過濾就是涼爽。風也許熱得吃不消,也到樹蔭下歇個腳。它們一波波過來,衣服上的汗水顯影出鹽花。那風有些鹹澀,那一定是海上來的。再細細品咂竟能分辨出:那是剛開鐮的稻根清香;那是秈稻熱烘烘的乳香;那是剛拔起來稻秧的污泥夾雜着水味。小湖裏牛打着響鼻,有一股反芻味;那是濃烈的羊臊氣,塘坡上,一隻騷頭羊正揚起頭,捕捉異性氣息。
真不知道那時的嗅覺怎麼那麼敏感。哪家在燒什麼菜:那是紅燒河蚌、那是面兑蟹,一清二楚;甚至連阿囡哥田裏的菜瓜幾成熟都嗅得出。飢餓催生了發達的嗅覺系統。於是忍不住去偷幾個吃吃。等太陽下山收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那年頭,午後總會下一場大雨,閃電過後雷聲隆隆,於是大氣中有股子特殊的味道,像剛剝開的皮蛋。後來看《十萬個為什麼》才知道,那是臭氧味。打雷多,臭氧豐富,那年的晚稻一定大豐收。在閃電的鞭影雷聲的碾壓中,我們的眼前出現高得像金字塔般的谷堆。久而久之,竟覺得那臭氧是甜的。
隊長的哨子響了,我們又要下田了。田畈還是那樣滾燙,茅針依然紮腳。回望草甸子,不知誰遺忘在那裏的草帽,在樹枝間隨風盪漾。心底遂湧起一股淡淡的感恩,懷想着明天再來,後天再來。
多少年後,閒聊曾經快樂的時光,我想到的絕不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而是草甸子和榖樹。如今,我再路過那裏時,草甸子早就沒了,連同那棵瘋瘋的榖樹。小湖也填平了。而夏日的風依舊,只是再也嗅不出當年那麼豐富的味道了。是那風也進化換代了,還是我的嗅覺麻木了?此刻,我忽然想到那首歌《答案在風中飄揚》,眼前活現了曾生生不息的草甸子。(湯朔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