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這個春天，一枚石頭的“遠行”，“躁動”了整個沙漠深處。
這是一塊嶙峋的石頭，或許經歷了近20億年的地質滄桑鉅變和風沙磨礪，它從戈壁黃沙中被挑選出來，在3月16日這天，被緊實打包好，然後從中蒙邊境的沙漠腹地出發，由北向南，從黃沙一望無際，到青紗帳逐漸茂盛，足足半個月後，被送到湖南一位買家手中，這裏街景喧鬧，城市濕潤，它最終被置於某户人家的案頭。
它叫“阿拉善奇石”，來自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境內，由算井子邊境派出所協助寄出，是這個“生命禁區”裏首家網店的首單生意，成交價88元，擁有者哈斯楚魯，是一位皮膚黝黑、身材幹瘦的牧民，他一生從未離開過算井子區域，卻以此和千里之外的某個家庭產生着短暫而奇妙的聯繫。
黃沙戈壁，這裏守護着廣袤的邊境線，從電台通信到衞星電話，再到移動信號和網絡，牧民們等了20多年，而更為久遠的，守護這裏的一切，算井子邊境派出所已經靜默於此半個世紀。
—— 這是這片“生命禁區”新的出路。
7個杭州市的面積、88户人家和9位民警
3月24日一大早，新晉網店店主哈斯楚魯就拿着手機，找到算井子邊境派出所，他找到所長斯日古楞，指着網店頁面上一個個蹦出來的留言，覺得有點煩躁，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覆。
牧民哈斯楚魯在算井子派出所學習網店教程
斯日古楞拿過手機眯着眼睛一看，顧客們多數是在詢問，為什麼店裏沒有商品，什麼時候上新，更多的，是對他們所處地域的好奇，“你們那裏就幾十户人家，會不會孤獨？”
關注源於被知曉。幾天前，一段關於“無人區”淘寶店的視頻，將這個位於內蒙古自治區最西端、巴丹吉林沙漠的“生命禁區”拱於人前。這裏不通班車、不見綠色、不見人跡、不見四季，這裏的算井子邊境派出所所轄面積9400平方公里，相當於7個杭州市區的面積，是全國轄區面積最大的派出所，現在，9位民警，守護着88户牧民，和41.145公里邊境線。
“這段時間駱駝在下小羔子，顧不過來，你解釋下就是。”作為算井子邊境派出所的所長，斯日古楞知道駱駝下崽對於這裏每户牧民的重要性，“駱駝的平均壽命是15年至20年，這裏的駱駝壽命卻只有一半。一般的羊每胎產羔2到3只，這裏的羊一般每胎只產一隻；能見到‘雙胞胎’，我們就要喝酒慶祝了。”網店剛開就遇到駱駝產崽，日夜守護的哈斯楚魯顧不上拍照上新，卻沒想到遇到網店迎來“高流量”。
另一邊，斯日古楞和夥伴們早已習慣於為牧民們解決大小問題，這裏人跡罕至，牧民們散落在沙漠各處，最遠的距離派出所170公里，最近的也有13公里。曾經，邊防民警要全部走訪一次需要一個多月，現在，即使是分成兩組，兩輛車分開行動，全部走訪完也需要一週。
也因為這樣，被安排到算井子派出所的民警，對體能的要求更高。如今，9位戰士中，年紀最小的25歲，而自稱年紀最大的斯日古楞也不過37歲， 這位曾戍邊十多年的老兵，在剛到算井子的第一個月，也會適應不了。沙漠裏最艱苦的始終是飲水，這裏的井水因含氟量高，長期飲用會導致掉牙、脱髮。再就是孤獨，他的家在3000公里以外的通遼，大女兒今年8歲，二寶還在媽媽肚子裏，從算井子回家，汽車轉飛機再轉汽車，單程最快也要三天。
“有時候就看着地平線，想着，今天會不會有個人來。”事實上，在這裏，生活和工作的界限是模糊的，他們在早上6點50起牀，體能訓練、打掃衞生、安排一天的工作。走訪牧民是重點，但定時餵豬，也是工作之一，對於這裏的民警而言，排遣寂寞的最好方式，就是把自己整累。
生存，在人類不能生存的地方
一邊，是年均降水量不足40毫米，蒸發量卻高達4000毫米，全年8級以上大風天數近60天，特大沙塵暴頻發，地下水含氟量嚴重超標，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人類不能生存的地方”。
另一邊，是散落在沙漠各處的88户牧民。為什麼不搬出來，這幾乎是所有人剛知曉這裏時的第一反應。
“一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豈能隨便捨棄。”斯日古楞説，若不是這些牧民的世代戍土戍邊，腳下這9400平方公里的莽莽大漠、41.145公里的邊境線，也許在戰亂年代，早就成了無人之地、無主之地。現在，派出所裏，筆直的旗杆聳入高空，五星紅旗在沙漠勁風中獵獵作響，民警和這裏的牧民，都守護在此。
“沒有民警在這裏的話，牧民們是沒法生存的。”斯日古楞如此形容他工作的意義，大漠寂寥，他們和牧民，更像是一家人，在信息閉塞的大漠中，派出所就是這方圓百里內的“政治中心、經濟中心、文化中心”。民警們不僅要邊防保衞，他們還是衞生員、保衞員、郵遞員、售貨員、宣傳員、放牧員、炊事員、理髮員、科技員、信息員，有時就連牧民家的婚喪嫁娶，都會找派出所幫忙張羅。
上一週，斯日古楞把兩位生病的老人送到嘉峪關看病，330公里的距離，他開了5個小時，到達後，先把老人送去看病，然後在賓館開好房間，安排晚飯。第二天，再去買了新鮮的蔬菜食物、米麪糧油、還有老人們要的煙酒，裝了滿滿一車回來。
“就跟照顧自己的媽媽一樣。”在這裏，70歲的孤寡老人放心地將自己一生的積蓄都交給民警保管，離散60年的姐弟在民警的幫助尋找下終於團圓，小軍醫阿古達木為牧民治好病後，被領到羊羣前，獻上最尊貴的客人才能享受到的禮遇——“手指羊”，即讓客人在羊圈中選羊，被指中的羊無論肥瘦，主人都會毫不猶豫殺掉，讓客人享用。
戈壁沙漠，寸草不生，50年裏，680多位民警來過這裏。漢族民警學蒙語，學接生羔子、剪駝毛，他們曾在沙塵遮眼的大風中，為牧民尋找走失的100多隻羊，也曾一次次將迷路在廣袤大地上的外來專家救回。
1993年，牧民們第一次將算井子派出所稱為 “母親派出所”直到現在。在斯日古楞看來，也正是這份感情，在人類不能生存的地方，生存出了色彩，“以前，提到算井子派出所可能要搬走的時候，就有牧民拆掉氈包、打點行裝，説派出所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從電台到網絡，蹣跚着擁抱世界
信賴成為習慣，沙漠裏也能開出“花”。
3月初，當斯日古楞告訴哈斯楚魯，打算幫他開個網店的時候，他並不瞭解那是什麼，但是派出所民警建議的，他就聽。
而對於斯日古楞，這是他由來已久的念頭。每次，民警騎摩托車從牧民家經過時，總是會被叫住，牧民們請求幫助他們賣一種“奇石”。有邊防民警離任回鄉，牧民趕來告別時，送上的禮物也是這樣的石頭。其正式名稱叫“阿拉善奇石”，是北疆特產，由牧民在沙漠穿行數十公里撿來。
哈斯楚魯在派出所學習網上開店知識
“我們現在有了網絡，也通了快遞，為什麼不能在更廣闊的空間裏幫他們把東西賣出去呢。”斯日古楞開始挨家挨户詢問牧民們的意向，確定哈斯楚魯願意嘗試後，把他叫來派出所，在線聽課，學習開店基本知識和基本運營技巧。
2021年3月15日，沙漠深處有了第一家淘寶店，店名就是牧民的名字：哈斯楚魯，產品照片是正好在當地拍攝的攝像師幫忙拍的，當晚八點多，沉寂的派出所內傳出一陣清脆的叮咚聲，第一筆淘寶訂單產生，來自湖南。
斯日古楞總覺得，不同時期的算井子派出所有着不同的使命，從最初的邊防保衞、守護牧民，到現在在基礎設施越發完備後，讓這一片大漠被更多關注，讓牧民們生活得更好，成為他們當下的任務。
同樣是守護在生命禁區，去年，西藏普瑪江塘邊境派出所所長索朗達傑曾來到算井子派出所。事實上，這羣保護者的命運是相似的，他們都因為一份職責來到高寒荒原、沙漠戈壁，這裏和城市繁華、和安逸閒適、和穩妥安全都有着天壤之別，荒蕪和遙遠無法想象。
守護在祖國不同區域的他們，一見如故，“我們聊了很多，但説得最多的，還是關於如何幫助當地羣眾解決問題。”有人和他們堅守着同樣的事情，斯日古楞覺得，一點都不孤單了，而接下來圍繞着這個網店，他們可以做的，還有很多很多， “大家都很高興，以後，店裏還要上新駝奶，淘寶店’哈斯楚魯’會成為沙漠戈壁的希望之泉。”
算井子也是神奇的，這裏很艱苦，但是離開的人會想念。3月24日，以前的民警王長青聯繫上斯日古楞，今年是派出所成立第50年，他們都想回來看看，看這裏的星空依舊絢麗，看這裏越來越好。
“回來回來，熱烈歡迎。”斯日古楞很高興，他期待着這個夏天，沙漠深處變得熱鬧，這裏的石頭帶着祝福去往全國的各個角落，離開的人都從不同的地方回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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