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之饜者,雖無樑山泊好漢大碗喝酒之輔,卻有大口吃肉之概,算得上是不亦快哉的事情。於我而言,落草,是無膽無機會的,所謂饜於肉,只是物質不豐裕的時代之追憶罷了,畢竟,如今遇到這般食物,多半是要敬而遠之的。
幼時對扣肉,有“狠恨”的感覺。狠,是意欲一口吞下的惡狠狠;恨,是眼大肚子小的恨恨之意。家常的扣肉,無菜襯底,全然是肉,一條條肥多瘦少的片子肉,顏色可有兩種,白或紅,也即要不要勞煩醬油的大駕,我均無意見,反正入口的瞬間滿足感難分高下(後來想想,這豈不正是饜麼)。扣肉以在籠屜上蒸的方式製成,呈酥軟,膩感已去掉不少,但饒是如此,八九歲的孩童猛攻三四片後,也有點受不了,腦中會產生一種暈的感覺,如酒醉,上頭,這多半是肥肉造成的,有言道急火攻心,這兒似變成急吃攻腦了。此時,不得不停下來,吃些別的碟子裏的蔬菜,咯吱咯吱,調節一下,多扒點米飯或啃點饅頭,緩解緩解腦狀況,小手執筷再伸向扣肉碗,夾出晃晃悠悠的一大片來。不能不説,雖強弩,卻已末矣,勉強接續一兩片,眼有餘,心無力,再也吃不動,只好以青菜草草收場,然後奔跑消食兒去了。
長大以後再見扣肉,品種是多的,以各種菜做底,梅乾菜尤著。要承認這種做法的合理,吸油性佳,且味道調和,不過就爽快而言,我吃過的扣肉算是無牽無掛,無遮無攔,直入人心,乃此行的當頭棒喝者,不可忘也。
兒童的記憶力或是驚人的,且常在成人不注意處。記得五六歲時,我在姥姥家小住,一天晚上跑到廣場,看了一次露天電影,黑白的,裏面的人物説話倒都能聽懂,就是腔調有些怪,不與時同。故事有些苦情,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有一處是,母子倆相依為命,媽媽為富人家幫傭,心疼孩子肚子餓,有一天從主家廚房把一些剔得乾淨不剩幾絲肉的骨頭帶回來,孩子歡欣地接過,雀躍之情溢於言表。那時我想,這麼一包得啃許多天吶。許久之後,據情節查了查這部片子,原來叫《一江春水向東流》,古舊的民國電影,左翼的,竟能在幾十年後的北方露天看到,真是奇特。而幼時我的關注點,也要算是奇特。
能念念不忘這樣的情節,是因對肉骨頭的痴迷。啃骨頭,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少則無趣矣,要來就來一盆,如此這般,現在容易,隨時都可來得,而許久以前,多半隻能等過年了。
而我,就是要等來過年時的滿盆骨頭。大鍋煮起,費時良久,絕不用地老天荒這樣的俗濫詞,只在幼童的心裏默唸,盼將舒緩的時間折起,好了,好了,離火起鍋。蓋子揭開,熱氣蒸騰,滿鍋的肉骨頭傾入盆中,十齡童如阿里巴巴面對四十大盜的藏寶窟,直是目瞪口呆。片刻後,復原常態,早已有小黑手變來的小白手忙不迭抓起一個,塞入口中。這盆中,有棒骨,有扇骨,有腔骨,還有不知什麼骨的骨。個人體會,扇骨上的肉最易捕捉,吃得飛快,但肉質遜於棒骨,後者的肉彈性更好,入口潤澤,唯梢部不易啃,且有脆骨,須下點咬勁兒,肉消滅後,可將棒砸開,吸食骨髓,甘膩不可方物。
啃骨頭,骨頭上的肉剔太乾淨固然不可,留多了,也無太多意思。其間的分寸,略把握一下才好。前者呢,人比不得小狗狗,消受不了骨頭本身,無肉,吃什麼去呢;後者,若滿坑滿谷的肉,骨頭本身的意義消退至幕後,那還不如直接去吃燉方肉來得省事。啃骨頭是“技”,但嗜者要有求“道”的心,方有更大的進境,不可不察。
還有一種可饜之肉,乃紅燒肉。提起這個,父親單位的食堂中氤氲的氣味不可不提,因為最早的紅燒肉記憶就是此處的。其時我八歲,愛吃肉的名聲是頗著的,父親的同學同事皆知,一天午飯時,一位胖叔叔端着飯盒晃過來,説:“閉上眼,給你吃塊紅燒肉。”我聞聲而閉,大大張開嘴,果然感到筷子夾着東西伸進來,便用力咬嚼下去,不妙,辣極,睜眼吐出來,原來是青辣椒,哇的一聲哭了。此事如何收場不記得,想來是獲得了真正的紅燒肉作為補償吧,不過仍是我為紅燒肉吃的一次苦頭。
紅燒肉是好的,但飄散在我記憶中的,肉味並非首位,卻是一股蘿蔔氣味——肉中的白蘿蔔。白蘿蔔並不是一種時時都好聞的菜蔬,尤其是單煮它,難聞之極,拒人於百米開外,不過將其與肉同燉,卻是附色附味,妙哉。切成方塊,與紅燒肉共進退,白色的蘿蔔慢慢浸潤了醬紅色,好看多了,肉的氣息進入其內,混合起原本的蘿蔔味,幾乎產生質的變化,忽增魅惑力。尤其是公共食堂,敞開式,氣味傳之彌遠,陸續來打飯的人們,盡數被這無形之物所籠罩。我作為一個小小食客,早已食指大動,小腳丫跑得飛快。
本是談肉,卻細説起了蘿蔔,幾乎想單寫一篇關於蘿蔔的文字,也是好笑。不過本來就是關於記憶,隨憶而流轉,無所不可,不必管那許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