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風雨後 故園共此聲

  前言:蒲寧(現譯為布寧)繼承了普希金的古典傳統,遵循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正統詩義,作品大抵讚美壯麗河山、謳歌鄉村與原野,對文壇的新動向茫然木訥。納博科夫着迷於句子的美感、結構的變幻、意識流的奔騰,跟他文學座標相近的不是俄國同胞,而是喬伊斯、威廉·福克納。這不是普通的文人相輕,而是兩種文學理念的山嶽巍峙。

  老帥哥蒲寧

  萌萌噠的納博科夫

  1933年伊凡·蒲寧摘下諾貝爾獎,功成名就,這時候的納博科夫默默無聞,靠教授網球、拳擊維持生計;1955年納博科夫寫出《洛麗塔》,登上《時代雜誌》封面。此時距蒲寧去世只有兩年,而世人(除了一小部分文學研究者、愛好者)已將他遺忘。

  兩位大師之間相差了二、三十年的距離,代溝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在1937年扎米亞京的紀念會上,納博科夫稱老伊凡是“多麼令人不愉快的紳士”,嫌隙初生。第二年這個問題擺到枱面上,納博科夫寫出戲劇《大事》,劇中有位丑角人物,某知名作家“年老,是個男交際花,説話帶着輕微的鼻音,説完話還清嗓音,穿着晚禮服”,任何稍微有心的人都會注意到此番具體的描寫,很難不把這個虛構人物跟蒲寧對號入座。

  或許出於貴族禮儀,也可能是生性淡薄,蒲寧從沒公開反擊過,但他的妻子就沒那麼多顧慮。蒲寧娜説,納博科夫的嗓音令人討厭,他的朗讀矯揉造作,就像朗誦課本的教師、逐字逐句唸對白的演員。她還討厭納博科夫的作品,“就俄文寫作而言,簡直像是一個外國人寫的,好一個馬塞爾·普魯斯特”(對《海潮》的評價);“他可真輕浮,也真夠現代的,他比許多外國作家都現代”(對《榮耀》的評價)。

  蒲寧娜簡單率性的評語顯示出了兩位作家分歧的實質,這不是普通的文人相輕,而是兩種文學理念的山嶽巍峙。蒲寧繼承了普希金的古典傳統,遵循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正統詩義,作品大抵讚美壯麗河山、謳歌鄉村與原野,對文壇的新動向茫然木訥。

  在他看來,現代主義文學裏的女性角色,穿着如妖姬、行蹤莫測不定,絲毫沒有安娜·卡列尼娜那一代的雍容氣象。創作現代主義文學的作家,標新立異,華而不實,蒲寧尤其厭惡傑米楊·別德內:“那傢伙把下流話寫得合轍押韻,我都不好意思開口説,他竟然用‘基督’押‘狗’的韻(在俄文裏,兩個詞押韻,狗還具有辱罵的意思)。”

  白銀時代最後一位經典作家

  蒲寧引用過別林斯基的一個比喻,來含蓄地表達對納博科夫的批評:“有一種刀鞘裝飾華麗,鑲滿寶石,可一打開,裏面卻沒有刀,作家之中也有此類。”扎伊採夫則毫不客氣地斥責納博科夫沒有信仰,缺乏俄式人道主義精神,把他打入“非俄羅斯作家”的行列。

  有趣的是,納博科夫本人對這個説法也不反感,他跟海外俄僑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甚至稱自己為“美國作家”,因為在大洋彼岸,他才找到了伯牙知音。納博科夫着迷於句子的美感、結構的變幻、意識流的奔騰,跟他文學座標相近的不是俄國同胞,而是喬伊斯、威廉·福克納。蒲寧無法理解文壇上的各種新新人類:“他們算哪門子頹廢派——他們是最壯實的大老爺們。”

  作為文學殿堂裏的大師,伊凡·蒲寧的聲譽全都來自舊日俄國,人們稱他“第一個俄語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白銀時代最後一位經典作家”,“僑民作者羣裏的巨星”。1933年的諾貝爾獎不僅是頒發給蒲寧的,更是頒發給他身後的果戈裏、托爾斯泰,是世界最知名的文學大獎對俄羅斯作家羣進行遲到的追認。

  然而十月革命爆發,流亡作家出走後,不得不面臨一個問題——離開了俄國,怎麼寫俄國?蒲寧寫下小説《故園》,可惜“故園無此聲”,他寫了《在莊園裏》,而舊莊園早就被集體化,故鄉俄羅斯正遭受革命與內戰的撕扯。當時真正描繪俄國的那些人留在國內,對現實俄國刻畫最深刻的作品是《日瓦戈醫生》《靜靜的頓河》。

  老伊凡懷念的是,白樺樹、東正教、貴族庶民的俄羅斯,而現狀則是大清洗、古拉格、斯大林模式的俄國。年輕的一代人慢慢學會跟西方打交道,把異邦風土人物寫進筆底。在小説《洛麗塔》裏,納博科夫把背景場所,從俄國莊園搬到了歐美的中產階級社區,男主角亨伯特來自巴黎,女主角是年輕的美國人,整個篇幅幾乎沒呈現過俄國元素。

  越是遠離俄國,他越是懷念故土

  主流美國人(即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的苦悶、空虛,被一個俄國人描繪得淋漓盡致。在美國20世紀文學史,洛麗塔和蓋茨比、老漁夫(《老人與海》)並列,成為形象代表。1999年上映,以洛麗塔為母題,反映白人中年危機的那部電影,名字乾脆就叫《美國麗人》。

  本書作者施拉耶爾形容道:“蒲寧原本把納博科夫當做自己文學血統的子侄,可年復一年,他竟然長得越來越像異族文化長廊的鄰居。”但切不可忘記,納博科夫畢竟是斯拉夫民族的後裔,生在彼得堡,長在舊沙俄,流亡之前他年滿十八歲,人生觀、價值觀已經奠定。

  自家庭教師向他教授英語、法語後,納博科夫再也沒嘗試新的語言。寄居柏林的時候,他認為德語是一種難聽的語言,只配農貿市場買菜時説。越是遠離俄國,他越是懷念故土,納博科夫把俄語視為從祖國搶救出來的最後財富,立誓將其發揚光大。

  納氏短篇小説延續了契訶夫傳統,其詩歌則是19、20世紀俄國曆代詩人彙編的大串聯,你能從其中看到普希金、波洛克、帕斯捷爾納克。至於蒲寧,也是納博科夫模仿的對象,自童年起,他就把蒲寧的詩歌倒背如流,兩人在首次見面之前,鴻雁傳書有12年。在20年代,有年輕詩人嘲諷蒲寧保守過時,納博科夫出面捍衞了蒲寧的名譽。

  作家同行即便不贊同他的文學宗旨,也得承認他的文學才幹。1931年諾貝爾獎委員會公佈候選人名單後,扎伊採夫説:“怎麼能提名梅列日科夫斯基,納博科夫比他更出色。”《微暗之火》《王、後、傑克》雖然使用了復現、鏡像、戲仿和錯位諸多現代派技巧,寫作根基卻是俄羅斯文學傳統中勾勒細節、精微臨摹的紮實功夫。

  在半自傳小説《普寧》裏,主人公用英語交談,穿搭休閒風格的衣飾,假裝過着美式中產生活,然而喝伏爾加的小嗜好、行吻手禮的習慣卻顯露出本性,他的身體姿態無不留着俄羅斯印跡。失去祖國的主人公,只能以鑽研俄羅斯古文化聊以自慰。正如歷史學家謝爾蓋·梅德韋傑夫温婉而又悲愴的論調,一個人可以遷離俄國,卻不能遷離俄語,這是每個流亡者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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